第 104 章 因缘错（1/1）
翌日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京师内家家户户都早早准备起节令一应诸物，梅郁城因早就应了裴家老太君要与母亲一起去过节，又逢裴昭归家，裴府总算是能过个热闹节，故而早早便打扮起来陪着自家娘亲蹬车往裴府。
到了裴府中，侯夫人陪老太君拉着家常，下首几个小辈却喝着喝着茶就说起了边事，裴昭说了些自己知道的塔靼国内君臣父子不合的事情，恰与梅郁城知道的都能对上又更详尽些，她便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听，看得旁边裴侯一阵好笑，主位上二人也看笑了，老太君道：“你们几个大过节的叽叽喳喳说那刀兵之事，听得老身头疼，暄儿把他们几个带去你书房看舆图去，让我跟你表姑母清静说会儿话！”
裴暄赶快带着几个小的告罪，口说不议了，可老太君还是笑着轰他们出去，裴暄还愣着，到底是裴旷机灵，一拽自家大哥的袖子：“祖母叫咱们出去就出去呗，稍后家宴大哥你自罚三杯就是了。”
裴暄被他一提醒也明白自家祖母怕是跟表姑母有什么体己话要说，当下一笑带着几个弟弟妹妹离开了堂屋，老太君听他出去还在笑嗔裴旷：“你怎不替我喝一杯，明明最聒噪的就是你。”顿时乐出了声，戚氏夫人看她真心开怀，也跟着笑了：“要说机灵，还是旷儿最机灵，当初他们三人到我家玩耍时，侯爷就说过，前面这俩论心眼儿，绑起来都不是旷儿的对手。”
老太君微笑颔首：“确是如此，我们家老二从小就机敏多才，纳儿没了以后，我以为这个家撑不起来了，哪想到是容儿拼着撑起了侯府偌大家业，养大了他大哥的两个孩子，自己却连爵位都不要……若非这个家拖累，容儿也不会去的那么早。”
戚氏夫人听老太君又想起了早逝的裴家二老爷裴容，赶快说话宽他的心：“姑母，今日过节，我二表兄夫妇俩在天上也希望您能欢欢喜喜的，再说昭儿能脱险返回大周，怕不就是他二叔在天上保佑着呢？再说您看旷儿现在，比当初二表兄还要出色，身子骨又不像他，可强健着呢，您这仨孙子，都有福的。”
老太君是经了年纪和世故的人，听她几句话已经放开了悲伤，掏出绢帕沾了沾眼角，又笑道：“就是你这话，我家昭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就不知这福气，能不能着落在你家？”
戚氏夫人听老太君这么问，就知道是给自己递话儿呢，戚氏夫人想了想，看着老太君笑了：“说起这个，侄女儿听说暄儿好像有心上人了？”
梅郁城与裴暄等人来到外院书房，却有家人来报说宫里来人了，请侯爷到前面去，裴暄跟梅郁城打了个招呼就匆匆往前面去了，裴旷突然像是想起什么，拿折扇敲了敲脑袋：“看我这记性，晚上祭月的瓜果还没安排，我去去就回，二哥你赔郡主说说话儿啊！”说着便大步流星地出了门，裴昭唤了他一声，竟是头也不回地跑了。
房内一时安静下来，裴昭笑着开了门，梅郁城也走到门边，仲秋的风吹进来，令人身心一爽，裴昭一向寡言，从少女时起，梅郁城就习惯了先开口挑起话题，此时也无比顺畅就开了口：“仲显兄，你在塔靼定然吃了不少苦，托卡萨那老贼如何为难你了，可留下什么伤损？”
她此话一出，裴昭平静如水的目光便起了一丝微澜：“我这一路都在想，当咱们能够独处时你会对我说什么，会不会怪我耽误你七年时光，会不会对我尽诉委屈或是诉尽衷肠，唯独没想到你会先问我身体如何。”
梅郁城垂眸避开了他越来越炽烈的目光：“因为这就是我当下最想知道的。”
裴昭又上前了一步，不管梅郁城是不是抬头，还是居高临下地将她笼罩在自己的身影里，久违又熟悉的声音从头上传来，仿佛将时光拉回了七年前：
“没有，那老贼对我有所求，虽然也曾拷打，但下手不重，近几年更是懒得审问我，不然我也没力气穿越茫茫大漠逃回来。”
梅郁城知道他说的这么轻描淡写，顶多也就是身上没留什么伤残，苦头肯定是吃了不少的，抬眸叹道：“回来就好，你可要好好休养一阵了，瘦了好多。”她心中到底是欢喜的，从小到大，裴昭就像是她的一个理想，又像是梦境，即便现在梦醒了，对他仰望和亲近之感亦是不变，哪怕隔了七年时光，曾经也以为隔了生死……
“你猜，表姑母和我祖母把咱们轰出来是要说什么？”裴昭突然问了这么一句，梅郁城自然知道老太君是打算说什么，也早就叮嘱过自家娘亲了，此时却想装傻：“能说什么，说些体己话吧。”
裴昭听她这么一说，意味深长地笑了：“我回来之后，祖母和大哥都问我，在金殿上为何不直接向陛下求娶你。”
梅郁城没想到他能一下将此事挑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转头看了看庭院里翠绿的罗汉松：“那你怎么说的。”
裴昭看她这样，就知道自己的猜测十有八九是准了，心顿时凉了一半：“我这一路上本想着若能活着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履行咱们的婚约，还要求陛下赐婚，三书六礼，三媒六聘将你迎娶回来，可当我到了宣府，若飞对我述说了你这几年在镇守宣府和大同期间发生的很多事……”
梅郁城万没想他改了主意居然跟金冲有关，抬眸看着裴昭：“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你将宣同都司守的很好，虽然几经波折危难，但都靠一己之力扛过来了，万千男儿皆敬服你的谋布，边关众老将皆甘听你的调遣，你早已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打输了仗会掉眼泪的小丫头了。”
梅郁城听他娓娓道来这许多，知道或许金冲是这个意思，但金家猛虎绝对说不出这样的溢美之词，心中生出一种被仰望之人肯定的羞涩心情，但正如金冲所说，她早已不是那个嬉笑娇嗔的十五岁少女了，心中虽生微澜，脸上却没有着相，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是一步一步撑过来罢了，也不都是我的功劳，你离开之后，我身边也还有许多与我同心同欲之人。”她笑看裴昭：“承平十八年，大同卫丁忧军户白风展阴差阳错下入了我宣同铁骑，克襄他深谙兵法，极擅带兵，在宣同铁骑内人人皆称‘白衣军师’，眼下任宣府卫同知，便是你的副手，这几日我就要带他跟你好好亲近亲近，另有左卫营统帅佥事程谖，原本出身绿林，为人机敏，剑术卓绝，还有去岁从北大营转隶的原莱州卫百户纪横戈，知止排兵布阵乃是家学，甚是精妙，将来我都会一一为你引荐的，你一向惜才，定然会与他们一见如故，还有……”梅郁城笑说着手下几员大将，却不料裴昭突然开口：“那花冷云呢？”
两年间，从未有人敢在她面前这样突然地提起花冷云的名字，梅郁城猝不及防，一时面色大变，转身端茶收敛了心思，方才开口道：“若飞对你提起怀岫了？”
裴昭看她神色，心中暗恨自己一时沉不住就说了出来，赶快上前抬手搭在她手臂上：“对不住，勾起你的伤心事了。”
梅郁城借撂下茶碗的当口将手收了回来，抬眸浅笑：“没关系，既然你要去宣府卫，早晚会有人向你提及的，怀岫他不但与克襄、知止他们一同带出了步军营，而且还做过我的亲卫队长，去岁我曾被人暗算，命在旦夕，是怀岫靠家学的医术，拼上自己的性命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这两年来我失了很多同袍，他也是其中一个，但唯有他，是因我而死。”说完这些，梅郁城看着裴昭，心中突有所悟：“仲显兄，你没有贸然向陛下请旨赐婚，是因为听了怀岫的事情吗？”
裴昭点了点头，眼中却带着一丝期许：“所以我想亲耳听你说说，是若飞说的那样吗？”
“若飞是怎么说的？”梅郁城见裴昭如此开诚布公，自己也不打算再闪躲了，裴昭坐得离她稍微远了些，垂眸笑道：“若飞说，起初你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但后来便如知己一般相处，大家都觉得你对他不过是惜才，那花公子是一厢情愿，但他死后，你却一病不起，大半个月才好利索，更是……”
裴昭似乎是不知该怎么说，梅郁城笑叹道：“对，我更是绝了婚嫁的念头，但这不只因我心中也喜欢怀岫，更因他是为我而死，直到最后心心念念的都是我，我不能负他。”
说完这些，她抬头看着裴昭：“故而，仲显兄你能体恤我的心意，没有贸然请旨，小妹铭感五内，虽然此生不能再续咱们的婚约，但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崇敬的兄长。”
裴昭闻言长叹一声，抬眼看着梅郁城的眼睛：“你可以为他忘了我，为何不能为我忘记他？”
梅郁城万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她心中的裴仲显一向是傲绝众人，绝不会放下身段问出这种话，更何况直到他们分别时，也几乎可算是自己一厢情愿，怎么事到如今反而……
裴昭看出的她的无措，笑着摇摇头：“吓着你了是吗，其实你我都一样，失去方觉追悔莫及，我这七年间挣扎过也绝望过，最后才发现支持自己的居然是对你的思念……”他突然抬手抓住梅郁城的手腕：“阿薰，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当初在老侯爷战殁后没有按祖母说的在你热孝里同你定亲，你还恨着我是不是？”
梅郁城听他提起这件旧事，一时愣住了——当初她的确将此事当成自己的屈辱和意难平，甚至不敢去问裴昭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想守着两家的口头婚约，逃避这件事，但眼下再想，她居然已经全不在意了，她摇了摇头开口：“当初我没有恨过你，因为对你一腔痴心，你说什么都是对的，我也不愿去相信你并不喜欢我这个事实，如今我也不怨你，因为我明白了不是付出就一定会得到回报，不是理所当然便一定会情有独钟的，无论当初你是为何违逆姑祖母的意思，我都不怪你。”
裴昭听她这么说，急急开口：“我是……”却被梅郁城打断：“我也不想知道了。”
她此话出口，裴昭愣住了，许久才长叹一声：
“我明白了，我承认当初对你没有男女之情，或许如今情势，也是老天惩罚我当年眼瞎，我不会强迫你，更不会贸然向你提亲，可我也求你再给我几许时光，试试看，还能不能接受我。”
梅郁城被他拉住，不忍也并不想挣扎，只是平和开口：“仲显兄，你不必为了我辜负韶华。”
“你为了我空付韶华七载，你现在拿这个劝我？”裴昭手上稍稍用力，梅郁城无奈挣了挣，他才颓然放手：“而且祖母一直盼着你我能再续前缘，我会耐心等你回心转意，但也请你至少不要说绝了婚嫁之念这种话，可不可以？”
梅郁城听他提到老太君，便不再强硬坚决：“你说得对，我这些话并不是姑祖母眼下能释怀的，但我也有一事要跟仲显兄讲……”她看了看裴昭：“姑祖母认识怀岫，还很喜欢他，所以大表兄和三表兄一直瞒着她，说怀岫还在宣府镇守，你切莫说漏了，她这个年纪的人，不喜欢听这些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情。”
裴昭愣了愣，没想到还有这事儿，继而便仔细应下：“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