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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 飒然成衰蓬(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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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哗乱。硝子睁大了失神的双眼,犹如亲眼见到了此生最难以置信的梦魇。

待到他想到要将长剑抽回时,帝旭已扣住了他的腕脉。硝子听见自己的尺骨与桡骨寸寸折裂的声音。

帝旭面不改色,他身边的人却猛然弓起了背。

虚空中,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冲破了他的胸膛。起初并不觉得疼痛。他扶住了翡翠棋盘,低头看见自己的胸口缓缓沁出血来。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实在已经太疲累了。他舒服地叹了口气,终于抬头向帝旭露出一个笑容,唇边的旧刀痕轻轻勾起。隔着罔罔如流水的岁月,一如他十三岁那年,与仲旭并肩张旗杀出帝都时,尚带稚气的面庞上那无忧无惧的笑容。六翼将绘卷上那弱冠少年颀长俊秀的姿容,至今亦犹可分辨。

殿门外的人墙登时退却数尺。这些兵士皆是跟随符义转入近畿营的黄泉关老兵,每一个都曾在军神祠内六翼将绘卷前虔诚地上过香。

“莫非是……”

“不会错,是靖翼王!”

“太监……”

“不,清海公……”

“清海公不是早就死了吗?”

杂乱的窃窃人声如绳索,渐渐将溃乱的意识缠紧:“柔德安众曰靖,刚克为伐曰翼”……他实在早就是一个死人,一枚乌漆灵位,在庙堂内占据不见日光的一角,金粉写着谥号——靖翼王。

“鉴明。”清冽明净的声音穿破黑暗,暂时拉回了他的神志。他想要说些什么,血却呛进了他的气管,每一次呼吸都带出衰竭破碎的气声,和铁一般的腥味。

帝旭扶住他的肩,微笑道:“你爱干净,那剑我就不拔出来了,省得让你喷了一头一脸的血。”

方鉴明亦微笑着,什么也没有说,不过轻轻颔首。

帝旭转头扫视着战战兢兢进逼过来的军士,伸出三指,拗断了自己胸前的剑柄,好让胸膛里的剑刃不妨碍动作,锵然拔出腰间长剑,桀骜地指向眼前的人群。

就在此时,海啸般的人声自四面聚拢。那一句流言,即便是格杀勿论的命令也压制不住,最终由无数喏喏私语汇聚成一个巨大而惶恐的声音,遮天蔽日而来。

——“船翻了,昶王死了!”

帝旭眉眼间陡然点亮一道光彩,喃喃自语道:“呵,朕越发喜欢这个热闹收场了。‘杀百余人,力竭而崩’——这样写在史书上,才像是朕啊。”

他厉叱一声,剑锋催发闪电般犀利的杀气,横斩千军,血雾模糊了视线。

方诸仿佛看见黑暗与寒冷的藤蔓飞速抽枝生叶,从黄泉里向自己攀附上来。记忆化为浩大茫瀚的云海,澎湃万状。

厉痛穿透胸口,如同一支向时间深处射出的箭,带他溯流而上。千万张血污破碎的面孔上伤口愈合,皱纹抹平,飞了霜的苍苍鬓角上,霜花渐次融化——岁月奔流倒转。

灯花摇曳。

十九岁的少年双手拢住灯盏,跳跃的火苗渐渐静了下来。少年看着指缝间透出艳艳的红,那是灯火照亮了他身体内奔流着的新鲜血液。

他转头看着病榻上的年轻男子。曾是飞扬桀骜,叱咤万军的光复之王,此时只像是一尊没有呼吸的石像——除了胸口上那仍顽强渗出血迹的箭伤。

少年取出纤巧的薄刀,不紧不慢地将锋刃凑在灯上灼了一灼。一旁红泥炉上,药已煎成,在文火上咕咕冒着鱼眼大的泡。少年把薄刀搁下,起身将药汁倾入碗中,稍晃一晃,凝神看那乌黑混沌的汤水,蒸蒸袅绕着白气。专注的神情,恍如一柄新开刃的剑,寒光凛凛照人。

少年将药碗搁下,又取过薄刀,比着手腕稍稍使力,便将自己腕上划开。他将手臂抬高,着迷似的看着那赤红的灵药滴落,暗弱灯火下,鲜血如珠如玉。

殷厚的红,一丝丝融进浓浊的黑,终于不见影迹。碗中的浓稠液体,忽然漾起了琥珀般的光,越发明亮,逐渐不可逼视。

从完成秘术的那日起,他与仲旭的命,盘根错节,血肉共生,再不可分。

犹如两颗尘埃般的种子,一同执着地拱出细芽,展开子叶,在每一次死生边缘、每一场搏命厮杀中渐渐长成参天巨树。然后,眼看着从根须开始溃烂,无能为力。或许是错了,但他不甘心就此回头。自始至终,不愿放手的人不是仲旭,而是他自己。是他用命运的锁链将两个人捆绑在一处,走到人生终结,走到再无前路,这漫长艰难的旅途,今日终于到了尽头,再无什么可以牵系。

那自由奔驰于草原的蛮族少年,是从他双臂中放出的鹰隼,亦将会是君临瀚州的王者。而海市……念及于此,另一道劈裂的疼痛撕开了他的胸膛。那英姿飒爽的少女将回到尘土飞扬的人间,结婚生子,在平凡日子的间隙中,偶尔怀想起他,又或许会将他全部忘却。终其一生,她不会知道他是如何珍爱她。如射手珍爱自己的眼睛,如珠蚌珍爱双壳中唯一的明珠——他亦从来不需要她知道。他愿将自己躺平成路,送她去到平安宁静的所在。

倘若我们不是生在这里。

帝旭的声音如暗雷滚过耳边。

何尝不是呢。倘若只是生于市井人家的兄弟,或许孽缘便不会这样沉重;倘若只是乱世中的寻常男女,彼此的背弃与辜负,大约也不至于深到如此鲜血淋漓的地步。

死亡的鬼手一道一道纠缠上来,遮蔽他的视线,束缚他的呼吸。明澈眼神渐渐涣散,失去支撑的身体重量将翡翠棋盘推落地下,黑白棋子哗然散落满地。

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平安脱险了罢?

视野逐渐黯淡,帝旭手中游龙般的剑光渐渐再不能穿透黑暗。土崩瓦解之前的那一瞬,他终于凝聚起一个灰白的微笑。

海水的颜色愈加深郁,像是要凝成一面幽蓝的镜,宝船如一枚小小的梭,平稳地向东北驶去,在镜面上破开雪白的浪。

凉润的海风自窗户灌入装饰华丽的舱中,澄碧冷蓝的鲛纱裙裾翻飞起来,轻盈得只像是染上了异彩的清风。湛青长发中散落着星砂般的鲛泪珠,铺了满膝,一只尖细秀丽的耳朵微微翕动。在潮声中,琅缳渐渐苏醒,向着海市露出笑容,神色依然是虚弱,那眼神却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纤长的手指抚过琅缳的发,琅缳忽然蹙起了眉,轻轻握住海市的手。

海市淡笑道:“琅缳,我现在也只有这十只手指还听使唤了。好在现下到了海上,你若要走,已是极容易的了。”

不知何时伫立于舱门口的朱衣青年含笑地望着她,悠然说道:“如何?筋骨麻软,再也不觉得痛痒了罢?再过半个时辰,双眼便会渐渐不能视物,然后聋哑随之而来,最终就连思索也不能了。这吐火鲁特产的曼陀罗花粉芳香甜美,只需在胭脂里羼上一点,总要让人假死三天效力才能消退。但是,这三天的时间,你是用不着的。他们两人此时大约已经死了,你一个人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海市昂起头,向着走近的索兰与波南那揭冷冷笑道:“一面誓约永不派军进入东陆,一面背地里扶助叛乱,你们对龙尾神,也不过是如此阳奉阴违。”

索兰一手握住琅缳的双腕,将她拉到自己身后,语气里不乏讥嘲:“夫人,帝旭虽然亵渎神明,为我等所不齿,然而攻打禁城的可是你们东陆人的近畿营啊。”

海市转眼看看窗外天色,低声道:“已经是正午时分了啊。禁城里杀声惊天,又有谣传说昶王遭遇飓风葬身大海。这会儿,帝都民心大约已经动荡不堪了罢。”

“什么?”昶王心头不由得一凛。

“谣言散播起来,比瘟疫还快。你的属下们,若不是正在为了国玺互相撕咬,就是已经军心涣散,被张承谦一口口吃掉了。”海市伸出颤抖的手,支持着无力的身体,缓缓站立起来,为了祭典而穿着的奢华玄色翚雉袆衣在海风中烈烈翻动。

“张承谦?那个不过二十万两白银就能收买的杀猪人家的儿子?”昶王笑了起来。

“不错,杀猪人家的儿子,也是鉴明当年在战场上救护过的几十名小卒之一。”海市艰难地一步步走向昶王,忽然笑了出来。季昶这含笑的神色,与帝旭是多么相似,恐怕他自己都从来不曾意识到罢?

昶王冷笑。“即便他能守住禁城,也支持不了多久。汤乾自不会坐视帝都变乱不理——就算不是为了我,帝都中亦有他非保护不可的人。”

“汤乾自他绝不会离开黄泉关。关外鹄库左右菩敦二部已经结盟,不再内耗,只要黄泉关一有异动,鹄库人就会蜂拥而来。汤乾自还有良心,这就是我的胜算。张承谦会把缇兰好好留着,那也会是拖住汤乾自的一颗重要砝码。”面前这女子笑得那样愉悦,令昶王心中隐约起了不祥之感。

“若是王姐她有什么好歹,父王绝不会放过你们!”索兰又惊又怒。

话音未落,剑光划然闪过,削落了昶王的一绺乌发。

此时本该是孱弱无力的女子,却疾如闪电地探手拔了昶王腰间所佩长剑,斜斜向他胸口送来,敏捷得令人心惊。可是,曼陀罗的毒毕竟是麻痹了她的肢体,这凝注她全副心神气力的如虹一刺,在半路上已然失去了准头,遭季昶拦腰大力一掌,她已经支持不住,就势自楼舱三层窗口跌出,滚落甲板。季昶缓步下到甲板上之时,海市才刚刚背靠着船沿艰难地站起身来,长发散乱,举止委顿艰难。

季昶丢开手中长剑,向海市进逼一步,她却无力再闪避,只得眼看着他的手探了过来,一点一点地揪紧了她的领口。

“看这狼一样不服输的眼神,倘若是个男子,乱世中怕也是个枭雄。”空气渐渐稀薄,她失去最后的抵抗,而季昶的低语,却在耳边萦回不去,“可是,女人毕竟只是女人。是方鉴明亲手将你逼上绝路,你又何苦为了这样一个人赔上性命?”他残忍而缓慢地加重手上的气力,海市的腰身渐渐被仰面拗了下去,上半身自船沿上倒挂向海面,华丽厚重的锦衣飞扬有如舞蹈。

海市睁开眼,世界急速颠倒,无垠的碧海如天空一般悬于头顶,那样汹涌,像是随时支持不住便要倾倒下来。自她惨白的唇畔,勾起了桀骜而浅淡的笑意。她低声说道:“你不会明白。”

她咬住了下唇。

一股浓艳的血自唇边沿着面颊,蜿蜒向下。她以一种近乎温柔的神色合上了眼睛,让细小的血流划过紧闭的眼睫,渗入长发,在发梢凝聚成珠,悬垂,滴坠,旋即如一朵小小的殷红烟云消散无痕。潮声中,似乎激起了清澈的回响。

“鲛海里究竟有些什么,你们这些天潢贵胄是从来不会知道的。”海市再度睁开双眼,面孔上的痕迹如同浓赤的泪痕,妖异艳丽,“帝都中流传着的并不是谣言——它们就要来了。”

碧蓝广漠的海洋下,有什么正被血腥唤醒。

甲板上一阵瑟瑟声响,船身起伏之间,有滚散的珍珠撞击着船沿。那是琅缳的泪。鲛人那湛青的瞳心如同盛有浩瀚汪洋,默默映出这烽烟四起的人间图卷。

而她听见了那深处的暗涌之声,自平静碧波之下渐渐接近。

人海潮汐,节令更替。八荒四极,流年循环。唯有狂暴的死亡降临之前这一刻,咸的风吹拂伤口,引动细微麻酥的痛痒,仿佛穿破僵死茧壳,令海市空前清晰地觉察到,自己是活着的。

一瞬间,她笑得如同一个无忧无惧的孩子。或许已经来不及挽回这将倾的大厦,又或许,他已经先她一步下了黄泉。

可是,至少她做了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然后她将阖闭双眼,放弃所有坚执与挣扎,永远沉眠于深海之下——她已经疲倦至极。他是她胸中一道长年不能愈合的伤,非死亡不能治愈。

远雷般的巨响起自天际线,滚沸浪潮自四面包围过来,雪山一般的浪头中,有钢青的庞然身躯破水跃出。

十八丈长的宝船龙骨轧轧断裂为前后两半,桅杆如蒿草般轻易被浪压断,无数荫天蔽日的背鳍撕裂水面,白的水沫下翻腾出暗红的乱流。人类的细小悲鸣,终于淹没于狂涛之中。

她像一片树叶被高高抛向天空,又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坠入海洋。

浊绿的海面犹如另一个世界的天空,断裂船板与人类残肢在海流中狂乱旋转。巨大的影子穿梭纵横,她几乎要被水流撕碎。

璎珞。

佩玉。

铺陈的霜还锦。

虬龙纹的七宝金杯,河络的刀剑。

万般锦绣繁华,皆向着无穷无尽的碧水深处沉落。海市微笑起来,咳出一串小小气泡。她自己何尝不是这场繁华戏码里,一个蹩脚的角色?不如,都沉了罢。从此长眠海底,永世不见天日,附生着蛎与贝,海藻珊瑚缠绕。

她合上双目,朝那死寂的坟场沉没下去。

混乱中,有一双纤细的手臂坚定地缠住了她。海市睁开眼睛,在逐渐模糊的视野里,她看见了琅缳急切的脸。

琅缳,让我走吧。海市开启了死白的唇,隔着缭乱水流,向鲛人无声说道。琅缳焦急摇头,将手覆在她的小腹。她的手心中白光涨起,包围了海市的身体。光的温柔的核心内,有一个小小的蜷缩着的胚胎,娇弱得如同一尾透明的鱼苗。

温热的泪逸出眼眶,消散在冰冷的海水中。那浊绿的天空,她渐渐看不见了。

那一天,在海岸上等待着的八千禁军都发誓他们看见了龙尾神。龙尾神有着妖娆美丽的湛青鬈发,晶蓝如纱的蹼膜,眼中有七彩珠光,犹如海中最深处莫测的漩涡。她乘着巨鲛破浪而来,将斛珠夫人送还人间。

十多日后,海浪将少许宝船残骸推上了沙滩。

那年十月,帝旭遗腹之子褚惟允降生,十一月即位,称帝允,改元景衡。淳容妃方氏进封太后,摄政二十二年。

景衡元年,鹄库左右菩敦二部侵吞婆多那部、其朵里部,四部归一,额尔济即鹄库王位。同年额尔济暴毙,夺罕即位。

景衡三年,离澜郡乱起,半月荡平。

景衡四年,鹄库并吞迦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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