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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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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里终于有了浅淡笑意:“杀人可不容易。”

“不会的东西,我可以学。”海市仰头望着他,“我学会了,你就不用去了。”

一年前初见海市的时候,她才六岁,正在荒山中死命奔逃,身后追着一帮明火执仗的官兵。

临碣郡自古以出产珍珠著称于世,各村各镇皆有上缴贡珠的定例,若缴不足数,官兵便要挨户搜刮,将男女老幼全数卖为官奴。海市的父亲与几个同村男人出海采珠,遇上了鲛鲨,只有她一个人死里逃生,带回一斛鲛泪珍珠。女孩怀里抱着这样价值连城的异宝,让催缴贡珠的官兵们起了贪念,要将鲛珠私吞。

夺罕拔刀杀了那些官兵,七个,或是八个,他记不清了。海市跌倒在他们的马车前,褴褛肮脏,像个用稻草填塞的破烂娃娃。

她不是夺罕在旅途中救下的第一个人,也远非最后一个,这些事对他而言不过举手之劳,方鉴明对此并不禁止,也从不出面。天下尽知清海公方鉴明已死,宦官方诸的面目不宜为人所见,他总是安静地留在马车内,隔着两重厚重的帘子,有时夺罕竟会错觉他是一个人独自赶路。

唯独那一天,方鉴明撩开车帘,踏在遍地滚散的夜明鲛珠之间,向那个不成人形的孩子伸出一只手。

其实他们那时候到临碣郡来,只是为了一个老头儿。老头儿在帝修年间就是朝廷重臣,帝旭登基后被召回天启复职,没两年又上表请求归隐,而后回到故乡开办书院。无论是开蒙的学童,还是年届不惑的乡绅,书院来者不拒,明里讲学授道,暗地里却煽动反叛。夺罕本来要随方鉴明一同潜入老头儿的书院,却不得不将马车停在荒无人迹的海边,留在车上照看这个新收留的孩子。

方鉴明只去了半个时辰便回来了,脸上尽是密密麻麻的赤红污点。看见夺罕的表情,他抬手轻嗅自己的衣裳,眉头随即厌恶地微微一拧。

夺罕伸手拦住他:“别过去,你身上都是血味。我替你拿。”

撩起车帘,探身进去打开衣箱的时候,夺罕看了一眼海市。女孩仍蜷在车厢角落里熟睡,小脸深深埋进方鉴明换下的外袍里。她怕黑,却也容易哄,只要在身边留一盏白绢风灯,就能睡得安稳。

他把干净衣裳打成一个小包袱,递到方鉴明手里。

“我去海边洗洗。”男人说着,解下染血的护手,丢弃在地,顺着碎石坡走向黑夜中喧嚣的大海,一面解开衣带。

什么东西从他的方向飞了过来,夺罕扬手接住,是一只小小的土纸包,缝隙里渗出馥郁甜香。

夺罕从早已揭开的红纸封条处往里看:“桂花糖?”

“老头儿家门外就是夜集,我看见有卖这玩意儿的,想来你们小孩儿喜欢吃。”方鉴明回首一笑。

夺罕抽出一支笔管般的细长糖条,叼在唇边,再低头细看,灰褐土纸上印着的原不是花,是几枚新鲜湿润的朱红指印。

那是谁的血呢?

他猛然吐掉了嘴里的糖。

整整一年后,夺罕还记得那糖的滋味,甘甜中有股血的酸凉,几不可辨。战马的步子放慢了,他连加了四五鞭,催促它跑起来,仿佛要甩开那血的气味。

夺罕回到天启城,踏入霁风馆时已是深夜。他到海市的卧房去看她睡得如何,床上却空无一人。

他心中疑惑,又穿过回廊,往方鉴明的小院走去。

临碣郡还是初秋,帝都时气却已将近入冬。曲折回廊临水一侧,霜平湖上花落尽,寒瑟微风如蜻蜓点过水面,残荷亭盖下的涟漪便动荡起来。

方鉴明独居的院落内不见灯火,台阶上却有个小小人影。

“濯缨。”她抬起头怯怯唤他。

“海市?”他走过去,月光下遍地清霜,女孩赤脚站在石阶上,平日绾成总角的乌发披散到肩头。

夺罕忍不住皱眉:“外头这么冷,在这儿干什么呢?回你屋里去。”说着就要将她拎起。

海市一扭身,泥鳅般滑开:“义父去哪儿了?你告诉我,我就回去。”

夺罕飞快反手抓住七岁女孩的脚踝,一把将她倒提起来,举到眼前:“小孩儿有耳朵没嘴巴,大人说话你听话,别问东问西的。”

“我有嘴巴啊。”海市冲他吐舌头,“你也才十五岁,算什么大人。”

他二话不说,把她直接撂到肩上:“走,回房睡觉。再不老实,罚你明早多练半个时辰的剑。”迈步要走,却被扯住了。回头看,海市两手捞住廊下的朱漆柱,不肯放松。

“我要等他回来。”女孩一脸倔强。

“别耍赖。”夺罕拽了拽她的腿,海市不搭理他,只管抱紧柱子,男孩般的细瘦身子几乎要在空中绷成一条线。

他禁不住气得笑了,撒开她的脚踝,看她轻盈落地。“你到底想干吗?”他无奈地问。

“我要等他回来。”海市固执地说,脚趾在结霜的青璃石地上蜷缩着。

夺罕的头疼了起来:“他要是一个月不回来,你是不是一个月不睡了?”

海市没有回答,却提出了新的问题:“要是……要是他再也不回来了怎么办?”见夺罕神情微微诧异,她补充道,“我知道他是去杀人的。可是人家也会杀他啊。”

夺罕无可奈何地蹲下身,与她平视:“不会的,他办完了事就回来。再说,人哪有那么容易就死了呢?”

女孩静默了半晌,夺罕以为她被说服了,伸手去牵她,却还是被闪开了。她低着头,讷讷地说:“可是我阿爸一下子就死了的。”

夺罕一时语塞。他当然记得,去年五月里,从官兵手里救下这孩子的时候,她身上还染着亲生父亲的血。他懊恼地长叹一声,推开方鉴明的房门,下巴朝里一指:“进来。”

铜炉里还有余烬,夺罕不去点灯,只是添了些新炭,拿起椅背上一件厚重锦裘,把海市从头到脚裹了起来,安放在书房暖榻上,自己也在她身边坐下。

海市把脑袋埋进锦裘,深深吸气:“好香。”

夺罕凑过去嗅了嗅,只是一股涩重的药气。他揉揉海市的脑袋:“就在这儿睡吧,他一回来你就知道了。”

“我不睡。”海市使劲摇头,“我醒着等他。”

“那我可睡了。”夺罕和衣倒在榻上,不顾海市拉扯,合眼就睡。

后半夜,他忽然在黑暗中睁开双眼。

凝神静听,院门正低哑作响。夺罕瞥了一眼海市,小女孩早就抵不住困,裹着锦裘沉沉睡了。他无声起身,闪到窗边查看,见月光下颀长人影闪身进来,松了口气,知道是方鉴明回来了。

点了灯,他推开房门。

方鉴明穿着夜间惯常的黑衣,见他迎出来,又一眼望见暖榻上锦绣堆里探出小手小脚,苍白的脸孔上微露疑色:“怎么了?”

夺罕打了个呵欠:“不肯睡,非要等你回来。”

过了半晌,方鉴明叹了口气,眉间的结稍见舒展:“你回去睡吧,一会儿我送她回房。”

光脚拍打石地的响动由远及近,海市被他们的交谈惊醒,飞奔出来,直扑向方鉴明,把他撞了个趔趄。小女孩搂着他的腰,两手不能合围,只是紧紧攥住他的黑衣,仰脸对他粲然一笑:“义父。”

男人也微笑了:“怎么连鞋也不穿。”

“刚才下雨了吗?你身上都淋透了。”海市的脸上还有惺忪的初醒神色。

方鉴明怔住了,竟不能对答。

海市凝视着他,小小面孔上逐渐浮现狐疑,终于松开怀抱,低头去看自己微颤的双手,又猛然仰首瞪视方鉴明,黑白分明的眼里满是恐惧。

那瞬间,借着手中烛光,夺罕发觉海市满手皆是触目心惊的红,连一侧面颊上亦是血痕。方鉴明的黑衣,原来自上而下浸饱了血,湿黏沉重。

“对不住,吓着你了。”方鉴明立即避让两步。

海市回过神来,一把拽住他的衣襟:“你……疼吗?”她细声问。

“不妨事,小伤。”方鉴明伸手梳理女孩睡得蓬乱的头发,血顺着男人的指尖往下淌,夺罕看见那些修长的手指在女孩乌发中犁出红湿痕迹,“跟濯缨去换衣服,把手和脸洗洗,好不好?”

夺罕伸手要去抱起海市,女孩却像个尾巴似的转了半圈,藏到方鉴明身后。

“以后……还得去吗?”她问,小手拽死了黑衣一角,指缝里攥出了淋漓的血。

方鉴明回头看她,并不回答,只是沉默地垂下了眼睫。

“不能不去吗?”小女孩摇晃着他,哀恳的声音里已带着哭腔。

他苦笑地说:“总得有人去的。”

“那,我替你去。”海市说完,便咬紧了唇,稚小的面孔因而看来有一种可笑的决绝。

她的身量只到男人腰间,他俯首注视她的脸,略带惊异,唇角的伤痕仍向上勾剔,带起一抹仿佛永远无法褪去的微笑。

“你还只是个小姑娘啊。”他的声音醇和得如同一阵拂面的春风。

海市眼里滚下泪珠,颊畔的衣褶血印洗得纵横狼藉:“我不是小姑娘,我说过要做你的儿子的。”

他的眼里终于有了浅淡笑意:“杀人可不容易。”

“不会的东西,我可以学。”海市仰头望着他,“我学会了,你就不用去了。”

方鉴明替她拂开一丝垂在眼前的刘海,温声道:“好,谢谢你。”他弯下身,从海市手中轻缓抽出染血的衣襟,将她推向夺罕身边,“去睡吧。”

夺罕一手秉烛,一手抱起海市。女孩还小,依在他肩上轻盈如羽,仍不住回头眺望。

帝旭眼里见不得一丝阴影,禁城内彻夜通明辉煌,唯有霁风馆照着方鉴明的意思,夜间不燃一盏闲灯。游廊深长,朱帷锦帐重叠无尽,层层垂掩,夺罕手中护着那一豆微光,四面皆是照不穿的阴暗。

侧身用肩臂顶开海市的房门,刚要将烛台搁下,海市趴在他耳边,悄声唤他:“濯缨。”

“又怎么了?”

“明天教我杀人好不好?”

夺罕僵了僵,转头与她相对凝视。孩子的双眼未染红尘,在黯淡的灯下仍是清如寒水,盈满了企盼的照人神采。

“行吗?”她柔软细短的手臂绕在他颈项上,像一只缠人却又胆怯的小兽。

夺罕心头骤然涌上怒气。

宫人早把盛有温水的盥洗铜盆送到屋内,此时水已凉透了,夺罕二话不说,将海市拎到盆边,替她擦洗。

海市扭着身子,想挣开他的手,夺罕不理睬她,以手撩水,粗鲁搓净她脸上结块的血迹。海市徒劳地躲闪着,一个劲儿喊冷。

“不是想学杀人吗?”夺罕手上仍不停歇,“新鲜的血见了冷水,就会凝在指缝和皮肤的纹理深处,留下好几日都无法洗去的印迹。真正的刺客都喜欢冰冷的水,越冷越好。”

怀里的小身子忽然不再挣扎,也不再出声。夺罕放开了她,她也不动,只是皱紧了脸,踮高身子,自己将鲜红的两手浸入刺骨的水里,尽力搓洗,无声地打着寒战。

夺罕再也看不下去,冲出门外站了一刻,大踏步走向正屋,推门闯入。

方鉴明的屋内仍只有一盏小烛,笼在卧房的织锦屏风内,晕染出一室昏黄。

“濯缨?什么事?”屏风后传出那个人温醇的声音。

“堂堂一国公侯,放着好好的肱股重臣不做,宁可隐姓埋名,半夜潜出禁城暗杀同僚……如今居然把心计使到了七岁的小孩子身上。”夺罕冷笑,“你不累吗?”

静了片刻,屏风后的人也轻笑起来,水声随之荡漾:“那天晚上,她的样子你也看见了。被十几个壮年汉子围攻,也没想过哭喊求饶,手无寸铁,还杀了一个官兵。世上有几个这样的孩子?她生来是要走这条路的。”

夺罕的双拳在身侧紧握:“她不惜性命,不计后果,是为着维护心里关切的人,不是为了替谁卖命。你明知她亲眼见她父亲死在面前……”

布帛的细微窸窣声响过一阵,方鉴明从屏风背面绕了出来,披着宽大的白缎单袷衣,神情与嗓音同样平和坦然:“所以现在我来做她的父亲。”

“那是因为你知道她失去过一个父亲,绝不愿再失去第二个。只要她把你看作是父亲,为了保护你,她就什么都愿意做。”夺罕钉子一般立在原地,低声说,“你一向是要物尽其用的。”

方鉴明并不言语,只是一笑,眉宇间的疲惫却深重得无从掩饰。

外头有人叩门,方鉴明漫不经心朝夺罕点了点头,夺罕唇角抽动,愤懑转头喊道:“进来!”

几名宦官应声鱼贯而入,行了礼,将屏风利索地折到一旁,露出后头六尺长的包银柏木浴盆。已是呵气成霜的时令了,刚用过的浴盆里却不见半点热气氤氲,只有一缸冰冷脏浊的红浆。宦官们静默得像一群忙于劳作的牲口,抬起浴盆,收拾了布巾衣物,匆匆经过夺罕身侧出去了。

再回头看方鉴明,他白衣的肩上已无声无息沁出了血痕,衣裾下角在微风中拂动。不知何时,夺罕已与他一般高,视线平齐,无须再仰头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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