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剧（1/2）

江思手插在风衣的袋子里，偶尔瞥过头去看一眼身旁的程野。

他比她高出很多，江思头一次发觉自己居然还能有小鸟依人的一天。她跟陈巧差不多高，不到一米七的身材让她们几乎能在大部分学生是南方人的学校里称霸。她不由得在心里默默估计程野的身高。

估计着估计着，眼神就老是望向他那边。

程野看她一眼，微笑着问道：“怎么了？”

说的又是浣江话，江思有了回到家乡的感觉。

她用自己不太熟练但也不算蹩脚的浣江话说：“你要是不说你是浣江人，我以为你是北方人呢。”

“为什么？”

“嗯…你很高，块头很大。你健身吗？”

程野看了眼自己粗壮的手臂，笑道：“搬砖算不算健身？”

“诶？项目经理也需要搬砖吗？”

“项目经理不用搬，但工人要。我十几岁上工地，搬了十几年了，你们学校项目才是我头一次主管。”

“所以你是从普通工人做起的吗？”

江思颇为诧异。在她的印象里，浣江搞工程的公司有很多，工地也有很多。在浙江境内大部分工地里的浣江本地人任的都是管理岗，而普通工人大多是省外来浙的务工者。

少见浣江人做普通工人的。

“我不像你是高材生，考了个这么好的大学。我没读几年书，高中考不上。”他指了指一处围墙里停着的挖掘机，“喏，就去开那个了。不算从普通工人做起吧。后来感觉挖掘机不好开，就还是搬材料。”

“啊…这样。”江思声音软软的，低下头看路。

程野瞄她的神情，不知她在想什么。

他的心底忽然生出一点落寞。他跟她不仅年纪差很多，学历差很多，就连职业的差距也太大。她将来要做编剧，会写电影电视剧，多光鲜。而他只是在工地里打着手电筒的普通人，做着世界上每一个人都能做到的事。

她会不会瞧不起自己？

程野从来不是敏感脆弱的人。从小的生长环境让他习惯了粗糙直接的思维方式，在江思面前，他第一次审视自己的身份和内心。

不过江思的话，很快又消灭了他隐约萌生的自卑。

“程野，你好厉害呀。我不太了解你们工地里的职务，但从普通工人做到项目经理，肯定吃了不少苦吧？真不容易。”

程野的皮肤黝黑，而黝黑之中又透出被太阳晒伤的红斑。

浙江夏天的太阳能杀人，这几天的高温尤甚。今年杭州的最高温甚至到了43摄氏度，火辣辣地把阳光下的每个人推进高温的火山口。

最热的时候学校里的空调和风扇彻夜不停，学生们还满腔抱怨着。女生一层层往身上抹着防晒霜，睡前也一定要涂一层厚厚的修复水乳，担心着自己的皮肤状态会在烈日下恶化。

但搞工地的人怎么会有时间和精力去在乎身体的防晒问题。他们对抗高温的办法无非是在气温最高的中午躲进六块钱一天的蒸笼一般的工棚里面，用着从被太阳晒热了的自来水管里放出来的“冷水”，往脸上脖子上抹一抹，洗掉密密麻麻的汗珠子。

程野早就习惯了。他和他的工友们生长在烈日之下，赚的就是出卖体力的这份钱。蹲在围墙边吃盒饭的时候，没有人会想，我们怎么活得这么辛苦呢？

只有旁观者，才会对他们展现同情。不过大部分人的同情都短暂，无非是看见了，心里默默念一句，幸亏我读了书，不然就要像他们那样了。

程野叹了口气，喟然：“你们读书才不容易呢。我们有什么不容易的，无非就是体力活。”

“读书确实蛮辛苦的，所以我不打算考研了。但…我还是觉得你们更辛苦一点。”

“那就都辛苦吧。”

“嗯，都辛苦。”江思看着手电筒照亮的那一方地面，密密麻麻的沥青块被大货车碾碎，黑黢黢一片。“应该说无论做什么都很辛苦。但辛苦之中也可以活得很快乐。”

程野一笑：“你觉得自己快乐吗？”

“快乐呀。写剧本，喝酒，唱歌跳舞，逛西湖，还有在凌晨的学校里跟你一起轧马路，都是能在辛苦之中带来快乐感的事。”

“我也是你的快乐？”

江思羞赧地笑了，不作回答。

有些话点到为止最合适，说破就不好了。

程野陪着她走到宿舍楼下。

秋风把她风衣的衣摆吹得摇摇晃晃，她站在宿舍楼前昏黄的路灯下挥手。

“我先上楼了。”

“去吧，好好睡一觉。”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