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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自虔半垂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散落的衣物，出神片刻，伸出的手苍白无力，扶着身旁的侍女站了起来，朝着楚清河一拱手，点了点头，应道：“既如此，那便谨遵公主懿旨。”
楚清河向后退了半步，错身行礼道：“不敢，还望秦大人信守诺言。”
“那便以此立木为信。”
等出了帐，林影仍在回味方才二人的一番对话，亦步亦趋地跟在楚清河身后，直到四下无人才回过神来。
楚清河站定，回身低头看着她，林影不明所以，也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他。
此处地势高抬，俯瞰易州城内，本是灯火通明之地，但眼下一片昏暗凋敝，只剩此间细草微风，明月旁落。
“为何不走了？”林影问道。
秦自虔帐旁守卫将他们二人送至此地便先行离开，十一的马车停在不远背风处，只能隐隐然看到一个小点，楚清河却将林影拉到一处小丘背后，躲着十一。
“我想你应当有话想问，有话想要和我说，也有事未想明白。”未等林影回复，楚清河又续道，“我也是，因为曾说过，此后不再欺瞒阿影，所以，想和阿影将话说明。”
春未至，纵然在丘后避风之地，仍有些寒凉，加之不久前水牢一日阴气入体，尚未祛除殆尽，以至于林影习惯了朔北苦寒军旅，身上穿着的衣服也有夹绒，虽说手脚不觉，但双膝仍有些发冷酸痛。
林影不着声色地挪了挪膝盖，稍微活动了些许，应声道：“是，我先前可曾与你说过，我阿爷死因？”
她还想问楚清河与秦自虔说了些什么，但这件事并不需要背着十一讨论，因而她只问了这一句。
“未曾言明。”
楚清河眼神未动，却像是看到了林影的动作。
他伸手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林影肩头，弯着腰，双目平视着她，温声道：“若是你不想告诉我，那便不说。”
从林影对此事讳莫如深的态度，他也可以明了一二，旁人眼中看着是她受困关陉谷，苦撑七日留待救援，受救后更无一捷报，在向世人公布身份后，更是无人提及她少年纵马，孤军深入敌后，独取敌首，领一营如率一师，是先帝曾亲自下旨册封的将军。现在所有人称她，皆道是因为女子目光短浅，武力不足以成统帅，又累及几千兵马葬身黄土，甚至连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为救她而死。
若是他处在林影之位，恐怕也不愿与他人提及此事。
楚清河本可熟练地系好领间的结，但他却假借这一契机，放慢了手上的动作，将绳子抽起，又向下压了压，方才直起身来。
大氅中还余留着他的体温，前些日子留下的伤口并未将养好，贸然取下，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林影瞥见他的动作，原本有些坠坠的心向上抬了些许，失笑了一声，“我不冷，还是你披着吧。”
说着，伸手就要解开刚刚披上的大氅。
楚清河伸手按住了她的手，将她的双手拉了下去，摇头说道：“不是冷，是因为你前几日入了水牢，那里哪怕是待上一个时辰都会让人受不了，何况你在那处待了将近一日，这几日事情太多，待到我有空之时，你早已歇下，我也未寻到一个合适的时间替你拔除身上的寒气，因而眼下需要更留意一些，若是没注意好，以后恐怕骑马都难了。”
林影的眼神黯了黯，楚清河言及骑马，自己却不知回了朔北之后，是否还能如往常一般，或者说，她本身也在逃避着早日回朔北一事，她担忧见到故人应当如何面对他们，他们又会如何看待她。
“我知道了，原先是想和你说我阿爷的事，但是因为有十一在，我不方便和你说。”林影收敛了情绪，抬头看着楚清河，开口说道。
“我知道，方才我也注意到了，秦自虔身旁侍女衣摆的图样，与十一身上腰牌的图样几近相同，你也看到了，是不是？”
楚清河的语气愈加柔和，林影总是恍惚他将自己当作未经世事的孩子一般哄着，就好像是隐约回忆中阿娘曾在夜间她不肯入睡时拍着她的背为她唱着摇篮曲一般。
林影皱了皱眉，却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强迫自己不去注意，而是继续说道：“是，当时关陉谷一战，世人皆以为是我刚愎自用，无谋无能，但是……”
“但是……”
林影一句话才说到此处，忽然一顿，这两月来已经许久不缠扰其身的梦魇又像是重新萦绕在她胸口，令她一时间呼吸不畅，像是心头压了一块千斤巨石，林影伸出手，抓住方才系好的结，喘息两声，仍旧未能平歇。
“莫怕，还有我陪着你，若是有什么事，我陪你一起担着。”楚清河刚想要伸出手去握住林影的手，却忽然思及她曾说过男女大防一事，手僵在半空中滞了一瞬，又收回来，低下头去，如此安慰道。
林影甫一抬头，就看到楚清河忧心的神情，只感到心漏了一拍，却仍旧看着他，接着说道：“但是并非如此，若非无法联系军中，行军作战，皆由主将定夺，如此这般才更好进行人员调度，在同敌军作战时，才更方便运送军粮，也更方便列军布阵，我纵有几次领着孤军入敌的经历，也因此获了不少称赞，但阿爷都因此责罚过我。”
若是说及军中一事，林影自然还有许多话可以说道，如林将军从不讲究功过相抵，功就是功，过就是过，她能率军如单刀入敌营，几乎无伤而返，生擒敌首，也免不了因此受到责罚，但是此时却并非灯下夜谈的好时机。
“当时出兵关陉谷一事，并非由我独断，出兵前，是由众多参将幕僚共议，最终由阿爷定夺，我也曾提议说前往关陉谷一案不妥，但是当时行军参谋所提出的观点有理有据，甚至出示了我方探子回报，因此阿爷并未采纳我的方案，而是准许了行军参谋所提议的关陉谷一战。”
“问题出在这行军参谋身上？”
林影方歇了一会，楚清河便猜中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林影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正是，当我被阿爷救回之时，昏迷许久，等到我醒来，跪至阿爷床边，听到的阿爷同我说的最后一番话，便是关于这行军参谋的，他们应当不是一个人，而是许多人，他们这一群人都埋藏在朔北军中，用这一群行军参谋，妄图让我葬身敌手，而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何人，又是谁派来的，知道的唯一一点，只是他们身上留着这样一个图案。”
“你说的图案，就是十一身上腰牌的图案？”楚清河听及此，忽然明白了林影近日来犹豫怀疑之处，负手沉思。
“是，所以在我被乌日绑架之时，我才对你心灰意冷，我以为是你派人充当行军参谋，欲杀我于无形。”
林影看着楚清河，目光灼灼。
虽然她已不是朔北林府的将军，但是她身上仍然担着无名沙地中那上千具骨骸，尚不能忘怀，纵然手上无权，她也要另觅他途，为他们沉冤。
“不是，不是我。”楚清河听到林影此话，摆了摆手，连忙开口解释道，“我手中暗卫不过二十人，而密养私兵也不过千，我虽在深宫之中暗地与外界取得联系，但并无能谋划至此，更何况，朔北守军皆是为守江山，我又怎么会为了谋杀你与先……林将军，而下此毒手。”
他本顺口，想按着从前假扮公主嫁给林影时的身份，说先舅一词，却才刚刚说出第一个字时，硬生生改了口。
林影点了点头，应道：“我知道，当我看到你出现在城门外替我挡那一刀的时候，我就知道，应当不是你，或者说，可能是更早一些的时候吧。”
她抬着头，冲着楚清河笑了笑，一双眼睛倒着月光，盈盈发亮。
楚清河从前说话，向来不急不缓，而此番却像是极力为自己辩驳，担忧林影误会，一句话连着一句话向外跑，眉头紧锁，眼睛死死地盯着林影，听到林影并不怀疑他，才松了一口气，他看着林影的眼睛，忽然想到了，林影从前告诉他，她字含光。
不过此间不应谈论儿女情长，楚清河问道：“为何？”
“你还记得我从前的亲兵吗？叫宋安国，他与当时绑架我的人是一道的，而他们身上，也有这样的图案，一来是他们帮四皇子办事，二来是，当时宋安国捡到十一的腰牌的时候，递给了我，他当时的神色并无异常，看来并未认为这个腰牌有何不妥之处。”
楚清河伸手杵着下巴，沉思道，“十一身上的腰牌，是当时他自己设计的，他同我说，虽然暗卫只有二十人，但是彼此之间互不相认，做一个腰牌，纵使在江湖之中，也不会误伤了彼此，当时我正奉旨去朔北，身边跟着一个太监，因此就将此事交给十一去办，他当时将腰牌给我看时，我也未发觉有不妥之处。”
林影沉默了半晌，未出声，过了许久，直到月落日升，天边发出朦朦亮光，她才开口问道：“所以，会不会是十一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