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章(1/1)
柯峭永远记得,认识地耳那天,也是耘帝赶他出宫那天。
说起来柯启子嗣其实十分单薄,拢共就那么三位皇子,原本并没有什么本钱给他这样折腾的,可是没办法,谁让他三个儿子个个不叫他省心呢。
首先就是太子柯宣不成器,手里没权利的时候像块木头,不言不语啥也不是;手里有权利的时候为所欲为,手段恶劣群臣噤若寒蝉;次子琪王柯昆倒是本分老实知书达理,可偏偏自小体弱多病药不离口,宫里人人都知道那是个药罐子,这个样子根本不可能帮到柯启理事,柯启每每叹息之余也只好叫他自去修养。
而这个三皇子珉王柯峭和他的两位皇兄大大不同,他是属于出了圈的离经叛道。
且不说此子性情桀骜行为放浪,单是敢于屡屡当众顶撞柯启,就没少受皮肉之苦;更曾于朝堂之上借酒撒疯,直指柯启对其已故生母无情无义,不配为人夫,还曾扬言不会帮着柯启做任何事,手里管着户部却从来不作为,据传甚至还对皇后横眉立目过……如此种种大逆不道的言行不一而足,柯启这些年被气病多少次大概自己也说不清了。
于是耘帝从最初对此子的不待见,到讨厌,再到厌恶,最后柯峭顺理成章地变成了柯启的眼中钉肉中刺,柯启只要一看见他就觉心烦,要不是子嗣不兴,大概早就命人拖出去打死算了。
柯峭住在宫内的那些年,耘帝不是没想过另赐府邸给他,之所以迟迟未下定决心,念其幼年丧母倒在其次,关键是想到此子如此模样,若离了自己眼皮底下那便是脱缰野马,不知更要横生多少是非,给自己带来多大麻烦,这些想想便已头大如斗,于是每起这个念头便都被柯启强压下去,只说再等等,也许再过两年就懂事了。
可事与愿违,偏偏这个三皇子脾气倔强不知悔改,数次被打得皮开肉绽却还是依然故我。柯启施完国法施家法,论完君臣论父子,正颜厉色苦口婆心都用上了,结果也毫无用处。
就这样三等两等的,柯峭就越长越大了,朝臣的非议之声也随之越来越大。
最终,也不知是一件什么事成了驴子背上那最后一根稻草,柯启终于忍无可忍,于庆祝登基二十年的庆典后,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一怒之下把柯峭交给了户部尚书许重,令他带回府去好好教导,并放下狠话:“若再教不好,你就自己摘了乌纱,回老家种田去吧!”
户部尚书许重,年轻时是柯启的伴读,后来又曾是这位三皇子的老师,耘帝认为许重完全没有尽到师责,三皇子成了今天这副德行,他这个为师的是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的,现在自己这个英明决定就是对他许风石的最好惩罚。
把一个皇子交由臣子带回家去抚养教育,这在大耘可是史无前例,这等于是变相把柯峭逐出了皇宫,就连他仅有的封地都被柯启收回去了——那可是实打实的封地啊。
至此柯峭基本已是有名无实,可见耘帝对这个儿子已灰心到要弃子的地步了。
然而柯峭这个光杆王爷心里却是一万个不服气的。别的事他倒不在乎,可连带着惩罚老师这算是哪门子道理?他不好,撵他走就罢了,就算要杀要剐他也无所谓,老师清清白白一个人,怎么也给一起拖下水了?照这么说,以后但凡他做错点什么,难不成都是老师的责任了?牵连也不带这么牵连的,这可绝对不行。
再说,他可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那段日子他开始一反常态的勤快,每天一大早便爬起来候在安宇殿外,非要找耘帝把此事理论个清楚明白不可。可惜耘帝决心已下,拒不召见。
柯峭每天又气又憋屈,若不是许重竭力劝阻,差一点就发起性子直闯御前了。
这样闹了几天,事情毫无进展,耘帝限他离开的日期却已到了。
柯峭无奈,这日只得胡乱收拾了几件衣服,带上书童溜溜,一起跟着许重回家去,一路穿过个院子慢慢往里走。
时节正是春三月,风里有一点冷,又有一点暖,恰似他此刻的心情。正垂头丧气地想着心事,耳边忽有女孩儿的笑语声传来,直如风过玉铃,清脆悦耳。
“彤儿,这次可要接好啦!”
一根结满榆钱儿的树枝从侧面向他疾飞过来,枝上竟隐隐含了丝内力。他刚一扭头,却听那女孩“哎呀”叫了一声,大概是忽然看见了他,嘴里喊着:“小心哎!”
柯峭这里已抬手轻松抓住了枝条,静静地望过去。
几丈外,一株高大粗壮的老榆树上跳下一抹暗红的身影,那女孩儿也没穿外袍,上身只一件豆红色贴身小袄,下面灰绫裙子被撩起塞在腰际,露在膝下的两条长裤腿在风里来回摆动着,像两面小旗子似的胡乱招展。
稍远处,一个小丫鬟正在嘟着嘴捡拾地上的几根被扔的乱七八糟的树枝。
“成何体统!”耳边猛传来许重的喝斥,“还不快整好衣裳,过来见过珉王!”
那女孩正在树下急着从腰里往外扯裙子,闻言握着掏了一半的裙摆就小跑过来了。
许重皱眉,转身对柯峭抱歉道:“小女地耳,疏于管教,适才冒犯之处还请殿下不要见怪。”
许地耳平常是很少来前面这个院子的,前边是正门,人客来往多,不方便;可院子里偏偏有棵邵秋庭喜欢的大榆树,春季里那串串榆钱是他最爱吃的东西。邵秋庭前阵子外出办差去了,算起来今天应该是他回来的日子,可左等右等也不见他的人影,百无聊赖中地耳忽地想起,这个时节前头院子里的那株老榆树该结榆钱儿了,便想着何不先去摘些,洗干净等邵秋庭回来一起吃。
看看时辰,这个时候家里应该没有人客来访,于是便带了丫鬟彤儿过来,自己亲自上了树去采那又厚又密的榆钱儿。适才折了几根枝条远远扔出去想逗着彤儿去接,正玩儿的高兴,没想到却与柯峭不期而遇。
此时一听父亲说这就是那个他时常和邵秋庭提起的、令父亲既赞赏又头疼的珉王,便不禁有些好奇地睁大眼睛。印象中,这样年轻的人里,除了邵秋庭,父亲还没称赞过谁,是什么人令父亲左右为难?
借着整理裙子的空当,地耳不失时机地将柯峭上下打量。
柯峭就在地耳抬头的刹那,心猛跳了一下。
那女孩就那样毫不避忌地看着他,一双眼睛黑是黑,白是白,干净明亮;她从腰间扯出裙摆的动作自然随意,不见丝毫扭捏尴尬,倒好似在轻松舞蹈。
柯峭手里捏着那根结满榆钱儿的树枝,发觉自己已经无法移开目光。
女孩大概也觉得此情此景很是好笑,先是咬了咬下唇一副想忍笑的样子,但接着就真的笑起来,一边拍着袖口上的黄土,一边熟练地将长发用力一甩,发丝乍然飘开时,粘在发间的几片树叶子就被甩了下去。
柯峭看呆了眼睛,竟忘了回应许重的话。
虽然还不到十七岁,但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深知这样的女孩儿是璞玉浑金,可遇不可求。这一刻他已决定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将她据为己有。
这应该是人们常言所说的一见钟情了。
但“一见钟情”是要对方也有所呼应才有望成为一个美好词汇,或成就一段佳话的,而这四个字在此刻不管是上看下看,还是左看右看,怎么看好像都显得不那么美妙和谐。
那是柯峭第一次见到地耳的情景,从那之后他从没提过要回宫。三年时间匆匆过去,如今十九岁的他们都已过了大婚年龄,两人却至今一个未娶,一个未嫁;巧的是,那日地耳苦等不着的邵秋庭,也一直是孤身一人,这就令府上许多人充满了好奇和猜测。
也许是因柯峭无论怎样也是皇子,也许是并不熟悉或其他原因,总之下人们私下里议论的多半都是邵秋庭而不是柯峭,大家一致认为邵秋庭除了出身微寒一点,若论人品性格甚至相貌,和地耳都堪称是绝配。
而出身微寒也不算问题,许重把他带回府来又如此器重,那一切便都不在话下了。
说微寒是因为邵秋庭原是流民的孩子,老家的一场洪水让他失去了双亲,许重在视察灾情的路上偶然发现了他,当时有无数人涌向许重的马车伸手乞讨,推挤哭喊乱成一片,嘈杂中独见一个十来岁的孩子静静立于路旁,目光哀伤悲悯,手里端了只破碗。
许重不禁心中一动,暗想如此的落魄中竟能保有这样一份超然自若,于一个乡下孩子而言实属难得,遂起收留之意。
这个决定对邵秋庭究竟是福是祸,到后来已是很难说清。
邵秋庭进入尚书府时虽籍籍无名,但却因许地耳的关系而阖府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