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1/1）

这语气，怎么倒好像唠起家常来了。

邵秋庭从没见过情绪起伏如此之大的女子，心想这个“他”又是谁，能让这女子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还真是不简单。他不由便抬眼看过去，只见那女子正双目微垂，似陷入某种思绪中，刚才那句话其实完全是在自言自语。

周青谷清楚记得那一天她本是回宫例行向柯宣告知外面的一些近况的，却在去东宫的必经之路上顶头看见琪王柯昆以他惯有的缓慢步伐走过来；她依礼低头侧身站在路边避让，心里正好奇怎么今天这个病皇子身边连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就在那时，忽听见柯昆在走过她身边时云淡风轻地道：“有人托我给你带句话：现在回头，你还是他师姐。”

整个过程柯昆没有停下脚步，眼睛一直望着前方，她也一直低垂眼帘神色不变，但心中却早已激起万丈波澜——那人，还肯原谅她？

这些年她帮着柯宣横征暴敛为所欲为，那些事他是知道的吧？不然那天在柯宣的茶室外他也不会叫她“好自为之”。

这些倒也罢了，反正他没亲眼看见，她还可以自欺欺人全当他不知道。但有一次，柯宣也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坎州一带有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里有稀世宝马，命她一定要弄一匹最好的回来。当然她知道柯宣所说的“弄”，基本就等同于抢，对于识时务的，扔两个钱意思一下，对于不懂事的，嗯……她自己看着办。

她当然得执行命令，且要执行得一丝不苟。

坎州离京路途遥远，她一路向西北，几经周折终于找到那个叫寿习的小镇，还真在一个叫洪安义的农夫家的院子里看到了几匹好马，其中一匹通体乌黑似披了一块光滑的绸缎，不但跑起来迅疾如风，神奇的是只要它一跑动，其余的马也都立即跟着动起来，隐隐的颇有王者之势。

她一眼便认定就是它了。

她刚说一句这匹马她看上了，马主洪安义立即摇头说这马已被人付钱订下了，刚才买主出去吃中饭了，一会儿也好回来了。

她便笑笑，说她是代表当朝太子来选马的，这马可是太子准备拿给皇上祝寿的寿礼，你敢不给？说着便拿出一块证明身份的腰牌来。

其实来之前她已打听好这一家的情况了。这个洪安义本是寿习下面一个村子里的农户，因几年前村里曾流行过一场瘟疫，瘟疫过后洪安义一家五六口就只剩下了他和他的一个小孙子——四五岁的样子，此时正将半个身子藏在他爷爷身后偷看她。

祖孙二人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洪安义的双手双脚从此变了形，再不能下地里干活了。眼看这样下去一老一小只有饿死，洪安义只得狠狠心将家里赖以为生的几亩薄田，外加祖上留下来的几件家具器皿全卖了，东拼西凑的用这些钱在镇上做起贩马生意来。

因此镇地处山区，不但耕田种地要马，进出山里以及驮运货物等也都需要脚程耐力上佳的马匹；又兼洪安义的祖父原本和人学过相马术，是位相马好手，洪安义小时候有段时间曾跟着祖父学相马，也算颇得真传。于是琢磨这应该是条活路，便慢慢把生意做起来，到如今居然真给他弄出一点名堂来。

现在一听这个女子竟有这么大来头，马上费力屈了双膝跪下去，但口里还是坚持说他们生意人本来就被人瞧不起，岂能再不讲信用？请姑娘另选一匹，都是好马。

另换一匹？日后柯宣若知道她竟敢糊弄他，他会让她生不如死，他们之间的合作也会随之化为乌有。

即已深陷泥潭，何妨陷得再深些？不再多费口舌，她一把抓过一直靠在洪安义身边一脸懵懂无知的孩子高高举过头顶，作势就要摔下。

她的本意只是想吓唬吓唬洪安义，她很笃定洪安义绝不会为了一匹马而舍了自己相依为命的孙子。她知道她一定会赢，却不知道她正在做一件令自己痛悔终生的事，就算当初同意和柯宣签订那个盟约也没让她如此后悔。

因为就在那时，她听见了一个让她灵魂出窍的声音。

“周青谷，把孩子放下。”

她没有任何时候比那时更不想听见这个声音，这声音在她耳边忽轻忽重地响，即短又长。她轻轻慢慢地放下孩子，轻轻慢慢地转身。那孩子刚才可能被吓傻了，竟忘了哭泣，此时被她爷爷一把扯进怀里，才“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她在一瞬间失聪，根本听不见祖孙二人在她背后抱头痛哭的声音。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面前这个愤怒的少年身上。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从震惊不信逐渐变成沉寂冰冷，她的心就跟着变成了绝望……

在生气时能用这么平淡的声音叫出她的名字，这么贴近她却不被她察觉，她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一个她暗暗爱恋着的人——柯峭。

事情过去很久之后她才想到，那匹叫做寒鸦的马，原应该配他那样的主人。

她以为这一切早已无法挽回，没想到现在突然峰回路转曙光乍现……她呆呆站着，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直到柯昆走得不见了人影，她才举袖印了印面颊，继续往前走去。那天，她破例没有先去见柯宣，而是转回了自己的住处。她须要冷静地、好好地想一想。

看着对面的女子自顾自陷入沉思久久不语，邵秋庭只得轻咳一声引起她的注意：“周姑娘，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筹粮不知进行的怎么样了，自己的失踪又不知会给柯峭许重带来怎样的麻烦，邵秋庭心急如焚。今天必须要和这女子谈出个结果，他必须得回去，但不能显得很着急。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周青谷眉头拧成一团，“我放了你，你却不肯放过我；我若不放你，就得永远把你带在身边。我算是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了！”

这次柯宣给她下的可是死命令：找到邵秋庭，杀无赦。他这样对她说：看来你师弟是义无反顾了，那我也就不留余地了。我要先砍他左膀，再斩他右臂，叫他也尝尝难过的滋味。

在她木着脸转身离去时柯宣忽然又说，任务完不成，不必回来了。

周青谷明白这话的意思，完不成任务，她就自己了断。她清楚自己一直被握在柯宣的掌心里。

想找到邵秋庭并不难，早在数日前她就摸清了他的行踪。其实途中她有无数次可以下手的机会，却都被她白白放过了。她一路跟着他，却一直想着自己的心事。她神思恍惚，矛盾着，摇摆着，举棋不定。

她看见他带着人一路直奔席州，然后又马不停蹄地取道陆凌。她不知道他去陆凌做什么，但这不关她的事，她只要杀了他回去交差便成了。

说起来，陆凌对她来说不算陌生。因以前曾帮着陶昌给麦老七送过两次信，相互之间也算是打过交道认识了的。如果说想在此地找个比较熟悉的地方，那也只能是合梁庄了。

这些天来她体会到了什么是身心俱疲。虽说跟踪这件事对她来说早已不在话下，但因为心情阴郁纠结，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厌倦——不管是对这件事还是对她自己。

但这条路当初是自己选的，她不能怨天尤人，更何况到如今她已无法退步抽身。

直到这天邵秋庭一行人在陆凌停了下来，远远的也不知在商量着什么，看样子暂时是不打算走了——她忽然便做了决定：就在这里把事了了吧。她是真的累了。

她估量了一下形势。虽然邵秋庭身边的人看起来都不是普通人，她却并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她只是觉得若这样青天白日在大街上直接下手的话，实在不便也不可取。看看天色，她思量着等稍晚些再找机会动手，他们总要住店的，最迟今天晚上，一定要让这个男子消失。

她没想到的是，邵秋庭竟没住店，而是先奔县衙，不一刻又带人直奔合梁庄去了。这些年她对合梁庄的一些事情早就有所耳闻，心想他们去那里干什么？这么些人，还赶着大车，再想到邵秋庭的身份……难道……和粮食有关系？

这些念头在她的脑中细碎地闪过，她并不关心这些，她只是灵机一动——如果能在合梁庄里解决了问题，岂不比别处更方便省事？这个想法让她欣喜起来。

可高兴的情绪没持续多久，她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妥。邵秋庭是柯峭的手下，若是他在合梁庄失踪了，一旦柯峭追查起来，可就连累了合梁庄了，而合梁庄本就与柯宣脱不了关系，这样做岂不是间接害了柯宣？

这样想着时她又不自禁的冷哼一声：管他呢，她只要顺利完成柯宣交给她的任务就成了，柯宣又没规定必须在什么地方杀了卲秋庭。在合梁庄动手也不过是让此事的线索更明朗一点罢了，柯宣既有胆子叫自己做这件事，就说明他什么都不怕。就算有一天真查到他头上，他当然也是有办法应对或解决的。

再说他还用得着她，暂时应该还不能拿她怎么样。

她没意识到，其实从这一刻起，无论是她的心还是她的行为都已不站在柯宣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