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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灯花梦影(三)(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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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独落得陆瞻孤影一轮,及上来支应的两位姨娘。

陆瞻不要伺候,将人驱之门外,独步踅入水晶帘内,在芷秋帐中干坐一会儿,复倒下去,嗅着满帐苏合香,只觉胀了满腹相思意出不了口,烦情杂绪堵得脑子嗡嗡作响,迷迷糊糊地便阖上眼去。

楼廊下挂满彩绘绢丝灯,夜风下拉得长长的影摇晃,乍一瞧,像几个含屈吊死的女人。

一排屋子里的倌人都去了厅中应客,只得星灯两盏映着绮窗。独另一间屋内灯火通明,原是婉情过于清高,挂不上客,适才冷落在房内。

袁四娘近些时日愁得云鬟直发白,时常训诫她不知巴结,熟料婉情却回,“这些人不过是些做买卖的商贾,我巴结他们,凭白失了身份去。”气得四娘骂一阵,打一阵,连才配的两位姨娘也撒手辞了工,仍不管用。

唯丫鬟翠儿是买来的,走又走不脱,却凭白跟着吃穷,便止不住唉声叹气,“我说姑娘,既然沦落到这里,就是命。又不是挑女婿,犯不着这样左挑右捡的,要按您的想法去挑,不知几时才相中一个。”

那婉情正坐在榻上闲翻一支银簪子,听见如此说,怒从中生,随手就往她手臂上扎去,“戳烂你个没尊卑的嘴!是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叫你嘴里没个好听的话!”

翠儿哑叫一声,避到一边,因家中还有母亲兄弟要养活,不敢得罪了她去,直抚着一条膀子不言语。倒又听她软下声去,“我听见叫云禾出局,她那张脸可怎么出局呀?”

“就是出不了麽才叫芷秋姑娘去代的。”

婉情将簪子暂搁,端过身来,“陆大人不是在她屋里,她怎的好出局去?”

翠儿见她好了,便安心坐到榻上去,“陆大人有什么说的呢?还不是什么都依她?且瞧他老人家待云禾雏鸾几个就不错,要零用就给零用,节下还给赏。听见是代云禾的局,又是他官场上的朋友,自然是许的。”

活力活泛地,婉情妩然一笑,将簪子插回髻上,拂了云鬓理了衣襟,就要往那边去,“你到廊上给我望风,瞧见芷秋回来,支会我一声,我现就到她屋里去会会那陆大人。”

灯影儿一晃,翠儿追将上去,“姑娘不是向来瞧不上陆大人?又说太监乃不阴不阳的半残?”

“你懂什么?”婉情斜睐一眼,嘴角噙笑,“自这些时与那些男人打交道,才发现世间男儿,有根无根倒没什么区别,阉人未必就不是顶天立地,读书人也不全然是谦谦君子。他既是苏州权贵,人又大方,若他来替我点蜡烛,有什么不好?”

言讫摇曳宝裙,朱钿生辉地游廊而去。可巧廊下两个老姨娘正歪着下巴颏打瞌睡,她便直推门而入。睃巡一圈,只见千灯半残,金齑凋谢,红案孤清,妆台昏尘,满室昏昏沉沉的空旷与宁静。

轻轻拨了水晶帘进里间,踅过台屏,即见帐中倒着陆瞻,半条罩黑裤的腿搭出帐外,两片蓝得发黑的衣摆坠在床沿,为粉之绡、烟之帘、满室旖旎朦胧的风情镇压来一股醇厚的阳气。

婉情当下便一颗心砰砰乱跳,将袁四娘所教所训的男女之道全化出手段,婀娜上前,将他一条腿似要抬入帐中。不想陆瞻一碰即醒,翻腿坐起来,撩开半片帐,睨来满是杀气的目光,“谁?”

稍惊后,婉情想起陆瞻平日里和善模样,渐放下心来,拈帕莞尔,“姐夫好睡,我是婉情,来姐姐房里寻个东西,不想惊动了姐夫,姐姐呢,怎么不在?”

闻听此节,陆瞻方敛去杀意,拂衣起身,“你姐姐出去应局去了。”

瞧见他往外间去,婉情忙去拉他,娇柔地拽住他一个腕子,“姐夫、姐夫,姐姐的屋子我不熟,姐夫替我找找吧。”

陆瞻抽出手,面色渐冷,“你要找什么?”

“找一根簪子,想是早上到姐姐屋里说话掉在这里了,请姐夫帮我翻一翻。我翻姐姐的屋子,怕姐姐恼,姐夫翻,姐姐必定不恼的。”

说话间,媚眼儿斜往上溜。陆瞻回瞧她云鬓松松,朱钗亸亸,石榴裙裹着满身的风流,当下便会其意,仍要外去,“你姐姐的屋子我也不好翻,等她回来吧。”

婉情不依,再赶两步要拉她,却不想这位是芷秋面前的活菩萨,外人眼中的阎罗王。广袖一翻,冷着两个眼,“你一个女人,我不欲在这里开杀戒,出去吧,别惹我动怒。”

此计不成,婉情又生一计,无非是些风尘伎俩,媚俗手段。趁其不备,将一条熏着水安息的帕子塞到帐中,又刻意擦下来点朱红口脂蹭在枕上,方才福身出去。

十分赶巧,迎面便撞见芷秋归来,更是故作心虚地将眉眼下垂,匆匆出去。

烟花之地,客人跳槽乃是常事,纵然对着花魁娘子,三五新鲜的也时有。芷秋稍思婉情方才羞赧翻霞的腮,便略起了疑,踱去卧房,果见陆瞻站在窗畔,一片背影半明半暗。

听见响动,他方旋身回来,记挂着芷秋走时不高兴,便想对她安慰,满腹亲昵之语,出口却是,“回来了?”

芷秋去时一肚子的气,回来复添一肚子,坐到床沿,又见绡帐半撒,床上有凌乱折痕,还有一条帕子在那里,枕上还有脂痕,更添五脏酸、六腑乱,便暗匿了帕子,没好气,“你怎么还不走?”

屋内只有几盏暗釭,半明半昧地发颤。陆瞻想她大约还在生气,含笑挨过去,“赶我走?”

“不敢,我们这里没有赶客的道理,”芷秋只觉胸口堵得慌,见他落下来,只将身子扭过去半背着,“只是往常这样晚了,你也该走了不是?”

“……我,”陆瞻看着她半帘背影,半片香腮,本能地就想哄她高兴,“今天不走了,好吗?”

恰好两个人都是有话闷着的性子,往常那些柔情蜜意尽掺着半真半假的玩笑,骤然认真起来,反而像根刺,“你还是走吧,谁还陪谁一辈子不成?”

夜风成阵,机关布愁,这原该是陆瞻苦等的一句话,眼下听来,却觉有锥心之痛,字字戳得他骨头缝里发疼,可即便如此,依然理智得叫人生恨。

待芷秋回神过来,哪还有他的影子?唯余簌簌摇动的水晶帘,似抽刀断水水更流,紫魂抽去一片。

往后几日,他没再来,那窦初却来得更勤些,时过晌午,必然出现在月到风来阁的轩厅里,既不请客,也不应酬,专打茶会叫芷秋坐在跟前来。

掐繁去絮,且说这日,雁剪寒云,水茫茫,树隐隐,铺陈满地银杏,金黄地踏尽碎梦,高高一个日头悬在头上,才为轻凉人世,添一抹暖意。却听相帮吆喝,“浮生海,窦大人!”

倚在窗畔的瘦损冰肌为之一沉,懒散唤来桃良梳妆,换上新作的银鼠掐腰云霞袄,松花绿月华裙,一双珍珠粉绣鞋在裙里半探半露地遐至厅上,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莞尔福身。

那窦初晓她与陆瞻近日生了别扭,正趁着这空来俘获芳心,便无不讨好地掏出一叠薛涛笺推与芷秋,“这是我找人制的,按着薛涛古法做出来,没成想倒成个样子,给你写诗用。”

瞧一眼那纸,与寻常市面上的薛涛笺不大一样,颜色更偏水润,带着股子芙蓉香,纸张细腻,暗有云彩花纹理,指端轻抚,稍有滞力。芷秋尤为喜欢,含笑转予桃良,回过身总算见一抹由衷笑颜,“多谢窦大人,没成想您还晓得薛涛笺的古法,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阳光尽数爬向窗外,秋风乍紧,屋内有些凉,窦初掣掣衣襟,挑眉逗趣,“小瞧我了不是,我虽不大通文墨,却也是自幼读书。不过同你相识这样久,你对着叠纸笑得倒比对着我笑得真心些。”

芷秋微讪,叫人在案下拢来炭盆,替他瀹茗,“大人取笑,我的笑又不值什么,未必真信了外头那些‘千金买一笑’的笑谈?要论真心,哪能比大人家里头的妻妾,就不要同小女子计较了。”

“你想用我屋里人来激我走?”窦初搭着条胳膊在案上,散漫而随意,“可惜你失策了,我尚未娶妻,也没有妾室。”

他袖口上扎着锦带,文人甚少如此装扮,但芷秋曾见陆瞻扎过,提着股年轻男人的精气神,她很喜欢。确切地说,她喜欢他的每一面。

想到陆瞻,她温情地笑了,“大人年岁也不小了,何故还没娶亲呢?寻常男人在您这个年纪,连孩子都能走了。”

窦初挨过来几分,挤眉弄眼地笑,“我不是寻常男子。”

见芷秋微退一寸,他则端正回去,将一条腿放肆地踩在椅沿上,“不立仕途,何以成家?前几年为了前程奔波,没功夫想这事儿。你别说,近来倒想成个家了,听说你们江南女子温柔如水,我想着不如在这里娶一房妻,过两年带回京去。”

芷秋自斟一盅茶,抿唇摇首,“您这是说空头,父母不在跟前,谁来做主?既无父母之言,又没媒妁之定,怎么成婚?”

廊外陆续开始上客,朱衣锦带,玉佩环珰,走马观花地由相帮分引,请进各轩厅。逐渐兰麝香馨,筝箫鼓鸣,口玉娉婷唱新声。

窦初的声音浑厚地响起,合着园里的软糯妙歌,“这有什么难的?我有弟兄,父母还操心不过来呢,若我看上谁家女子,写封信回去告知他们,他们便着手信来替我下定就是。”

和风日丽,芷秋莞尔颔首,心不在焉,“那倒蛮好。大人可要听曲?我唱一支给大人?”

“不听,”他忙把手摇,嗤嗤发笑,“我到这里来,就是想和你说说话儿,不要你巴结我,你也用不着替我瀹茗筛酒的,就当咱们俩是朋友,聊聊家常便罢了,你也不必端着,有什么只管直说,我必不生气。”

芷秋睇他两个笑眼十分爽朗,里头毫不掩藏着几缕情真意切。男人向来对女色带着直截了当的欢喜,没什么稀奇的,她见得多了,只是浅笑,“那我有话直说了,大人可不要同我秋后算账噢。”

“只管说来!”

“头一件,”芷秋拂袖拣一样节令新鲜的桂花糕搁在他面前的小碟子里,直言不讳,“陆大人是我的大主顾,一连好几日没见他,倒不知他好不好,忙不忙?”

窦初将腿翘起的腿缓落下去,痒讥她,“你这就有些欺人太甚了,我每日花着银子到这里来只为与你说几句话,你不说问问我,反倒问起另一户客人来,真叫人伤心。”

“是大人叫我有什么说什么的。”

“那也不能什么都往外说啊,”窦初哑巴吃黄连似地苦笑,“罢了,我不同你计较。”

“那他到底在忙些什么?”

“我如何晓得?我们衙门与他们织造局相隔甚远,我也不常与他见面。嗨,无非就是忙着收检蚕丝、与各家织造商周旋、往朝廷进贡之内的事儿。你若是想知道,怎么不叫个人去他的住处问一问?”

芷秋将笑一敛,傲气清高地挺起腰,“我才不想知道。”

那窦初被她小模样逗得直乐,心里像有只蜻蜓点水,酥麻麻地起了涟漪,“嗳,这就对了,客人麽,爱来就来,爱走就走,你又留不住他们,何苦自寻烦恼。这样儿,你问问我。”

“问你什么?”

“就问问我的家世情况,譬如我家中有几口人,从前在京是做什么的,读过什么书,上过几年学……反正之类。”

芷秋倏而又温柔笑了,方才可爱娇憨的神态一去无踪,“客人麽,不好打听的,不管您从哪里来,哪怕您那银子是从尸首身上陶登来的我们也不管,没什么好问的。我还是给您唱个曲儿吧。”

词讫不管不顾地就由芳姑怀里接过琵琶,葱指调轸,风手拨弦,唱调里虚浮相思意,假衬春雨情,将一颗真心埋得纹丝不露。

而走纹的彩墨渍丝丝缕缕,无法无章,洇润出一条浅青的裙,像一朵姿姿妍妍的木芙蓉,颜色正好,乱了禅心。

书案上阳光半褪,黎阿则歪着头凑到书案,将画细睨,“干爹的画技比宫中画师更精妙绝伦,将芷秋姑娘画得惟妙惟肖,要是给芷秋姑娘瞧见了,少不得高兴好几日。”

陆瞻将笔架在白玉搁,画上嫣然颜色点亮了他的眼,“窦初来了没有?”

“来了,在外头候着呢。”

“叫他进来。”

未几窦初拔腿进来,先毕恭毕敬地抱手行礼,抬眼瞥见那画便匆匆挪开,未敢在陆瞻面前亵渎。虽然依陆瞻之命,他终将娶芷秋为妻,却总觉像替人养老婆似的,心内总憋着股窝囊气。

“窦大人,”陆瞻并不避讳,悠然将画卷起递予黎阿则,双手相扣着搁于案上,“买粮的事儿办得如何了?”

窦初克己地微躬脊梁,抬眼瞧陆瞻,见他朝靠墙的一根椅上抬了下巴,他便领命去坐,“在沈大人那里领了公文便与几位粮商相谈好了,如今他们正在各县收粮,现已收到十万石,择日就押送到浙江交付浙江总兵,浙江都指挥使回信感念督公雪中送炭之情,叫卑职务必转达。”

夕曛渐凉,骤起北风,陆瞻却还着薄衾,除去中衣,外头只罩靛青圆领袍。靠向椅背,在案上慢悠悠点着两个指端,“浙江近年海路不平,屡有战事,这批粮食尽数交与他们,传我的话给那边的都指挥使,叫他不必谢,都是为圣上尽忠。”

言着,他侧脸往窗外望去,“我算准今年入冬必有好几场大雪,大约年后长洲几个县的百姓就要吃不上饭了。”

稍忖片刻,窦初蹙额抬眉,“那以督公的意思,等流民进城,卑职往里头安插几个人挑拨动乱,直将事情闹到朝廷里去,且看龚老如何出面收拾。”

“事是要办,”陆瞻浅笑颔首,斜阳照着半张脸,恍有一抹似幻似真的狠戾,“但不要你的人。我知道沈从之养了些亲卫,过两日我设宴,叫来沈从之一同相商,且让他的人去。”

纵未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窦初不敢深问,只是领命。退去时,陆瞻复将他背影叫停,“芷秋姑娘瞧见那些薛涛笺可高兴?”

窦初脚步一顿,陡觉胸膛里发闷,却仍恭敬行礼,“芷秋姑娘十分喜欢,并未推拒。”

却见陆瞻唇角噙起苦笑,拿出个锦盒推在案上,“这里头是晏殊使过的砚,你一并给她,她最喜晏殊诗词,必定爱这个。也不必说我给的,就说是你相赠。”他将袖微抬,招来黎阿则,“去支些银子给窦大人。”

那窦初听见忙推,“不敢叫督公破费,卑职由京里带了不少银两,哪敢再领督公的赏?”

“不是赏,是补。”陆瞻仰到椅背上,眼眸染霜,“我讲过的,你给她什么,我补你什么,这些日你在她那里想必也花了不少钱,我加倍补给你。”

说话间,他的目光软和下去,却似藏弓,带着些许强势的胁迫,“你若尊她重她对她好,我可保你在仕途扶摇直上。倘若有那么一点儿差池,后果你仔细想,我陆瞻能捧得起谁,也就能踩死谁。”

见他垂眸下去应承,陆瞻只觉五脏六腑里痛痒难耐,冷不丁地就冒出一句,“她,有没有问起我?”

窦初几乎脱口而出,“没有。”

词罄心内惴惴半晌,但见陆瞻苦涩的笑颜嵌在黄澄澄的余晖里,像一捧灰,须臾即被风消散。

众人退去后,陆瞻独在书房坐到最后一抹残阳坠地。烛光跳跃在他的面庞,像在他眼里投下火种,逐渐燃起了熊熊火舌。

世界仿佛成了一个空旷的斗兽场,周围满是狼嗥虎鸣,在黑暗里睁着暴戾恣睢的眼,开始撕扯他的胸膛。

随之高涨起的某些兴奋的欲望使他明白,他又犯冰火两重的病症来,但他对此毫无招架之力,嘴唇开始唼喋无休地说些什么,静去听来,原是相思暗语,旖情心事。

作者有话要说:小情侣间闹点儿小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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