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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东筵西散(五)(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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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叶初裁,莺燕争春,好个翠空成碧。陆瞻的脸色却是阴沉沉的,唬得芷秋好一阵不敢同他说话。

忽然一个颠簸,芷秋身子一歪,倒在他怀里就不起来,抬眼瞧他下巴刀砍斧劈的轮廓,“你生气了?为什么呀?”

马车踅入烟雨巷,一道道院墙滑过绮窗,陆瞻僵持了半晌,也难捱,“我不在跟前儿,你出这个头做什么,要是遇到十分不讲理的强盗土匪,你还有命去叫我?你平时几多沉稳,什么人都能周旋过去,怎么今天偏如此沉不住气?”

细瞧他,黑法氅里头分明是一件暗蓝寝衣,料想他原是在家午觉,却被自己惊到了这里。芷秋心内甜丝丝的得意,伏在他宽阔的胸膛,像陷在一个迷魂阵里。

眼也弯了,唇也翘了,露出十二分的自在,“我告诉你,我平日里也不敢这样,顶多是吃几杯酒、甜言蜜语地哄着那些人。可今天我想着后日就要嫁给你了,立马就是你的夫人了,我凭什么受那窝囊气?”

“不受窝囊气,就用碎瓷片子威胁人?要是遇见不要命的,真伤了你怎么办?”

“我也不敢怎么样,我就是壮壮声势。”芷秋端起身来,一汪桃花水眼眨巴眨巴的,纯真而妩媚,“实话告诉你吧,我原是想告诉他们‘我是陆督公的未婚妻!’,想着震慑他们一番,吓得他们面如土色跪地求饶,我也趁势风光风光。谁知那几个老匹夫半句话也不肯听,急急的就将我们绑了。”

陆瞻看她良久,倏而明朗的乐了,笑一阵,搂回她来,“我要在跟前,你怎么‘仗势欺人’都行,可我不在身前,总有个鞭长莫及的时候,万事要以你自己为重,往后有什么事儿,等我到了再说好吗?”

陪笑一阵后,芷秋的笑容消逝,露出无限悲愁,“你也是晓得我的为人的,要换平日,我也不会这样。可今日见云禾被打成那样,我好生气,一时忍不住十分计较起来。我自幼没有亲人,同她两个一处长这样大,把她当亲妹妹看待,她也拿我当亲姐姐看待,哪有姐姐白瞧着妹妹挨打的?”

陆瞻撩开帘子,眼瞧着快到了,手臂收紧了拥住她,“要是心里气得痒痒,明日我就将那几人提来杀了。”讲得轻描淡写。

“别别别,”可芷秋何曾打杀过人,唬得一跳,忙让,“不至于杀人,方才堂上不是将他们打了一顿吗?我们挨点子打骂,也是常有的事情,过几日就好了,妈还要做生意呢,你真将他们怎么着了,往后谁还敢往我们堂子里去?”

到了地方,陆瞻吻在她唇上,两个手在她臂膀上揉捏着,“我不进去了,家里还有客,明日派人来接应你的东西,你装点好。”

芷秋难分难舍地附耳与他,“明日他们接应东西过去,你千万要留心,有个描玉兰花的红匣子,你亲自收好,别叫人打开,听见了?”

他点点头,瞧着她撩开车帘,只见杨柳摇风,银杏扑墙,春色无边里,一片绚烂的织锦年华。

芭蕉掩路,杨柳啼映,想着玉人娇面,陆瞻径直回了池畔一卷棚。只见好几片竹箔半卷半垂,里头设折屏、宝榻、书案、一墙多宝阁,几根梳背椅配着小案几。

日晷西仄,陆瞻落到榻上,黎阿则便赶忙上来奉茶。下首正坐着一老道,花白的半尺须,普蓝飞鹤大氅,里头牙白的一件道袍,手执浮尘,拱手行礼,“小道龚请贵安,一连好些日子不见,师兄仙体安否?”

因着陆瞻算是半门内的人,道家均恭称其为“师兄”。陆瞻听后淡笑,呷一口茶摆摆袖,“仙师不必多礼,请坐。敢问仙师,我正月里讨的仙丹,可有着落了没有?”

那老道忙笑,挥袖招来帘外道童,取来一个四四方方的锦盒奉上,“实在是天道机缘,师兄缘法无边,自上回说下后,老道查阅仙籍,果然寻着仙方,与弟子们苦练半月,总算得了这么几粒先紧着送来,愿师兄服下后,仙体圆满,功德齐天。”

黎阿则接来,打开匣子,里头盛着一小罐,拔了塞儿一瞧,是几粒黄澄澄的药丸子。陆瞻旋即咽下一颗,以水服后挑挑下巴,叫黎阿则放了赏,“多谢方丈劳心,若果然有效用,少不得我做几场法事告谢诸位圣君。阿则,替我送一送方丈。”

自送那老道离园后,黎阿则仍旧折返回来,只见园中满扎着红绸巾,各处张灯结彩,大大小小的门房上头都贴着大红双囍窗花。黎阿则正打一月洞门过,不想张达源哪里撞上来,“你往哪里去?”

“我才送了仙师出去,你往哪里?”

张达源咧牙一笑,挨近几分,“我到衙门里去接一批丝。嗳,我说,那仙丹真有效用?吃了咱们的宝贝真能枯木逢春再长出来?”

“我哪里晓得?干爹这才刚得了来,方才吃下去一丸,不知怎么样,我正要去服侍他老人家书房里去呢。”

“你跟前伺候,也留心些,要是有用,咱们也叫仙师炼些来吃,横竖不就是几百两的事情。”

二人窃语一晌,同陆瞻一样,像捕捉到一个微乎其微的希望一般,将这丹药当做一根救命稻草,死攥住就不放。稍刻清风徐来,花枝树荫簌簌摇曳,仿佛万物都是讥笑。

莺穿红叶,人醉黄花,尘蒙了妆台,粉淡了香腮,这是另一段截然相反的宝光韶华。

在十八载的年岁中,云禾曾有过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一载,像一段璀璨的时光,嵌在她蚁布虱袍的一生里,抠也抠不下来。此番端坐镜前,凝望那张指印纵横的脸,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直蔓延到心尖。

她想,原来心痛是朝夕复始永不停歇的,伴着她的每一片记忆——他们拥抱,欢好,他顶着鼻青脸肿在帐中亲吻她,轻手轻脚的,像怕碰碎了她。还有头一回撞见,他忙退了几步远,行了个大礼,惹得姊妹嘻嘻笑他傻。从此两个傻人就傻到一处去了。

他曾那么好,好到一个嗜钱如命的倡伎甘愿用皮肉钱去贴补他,也曾好到,一个烂泥里的人会朝向太阳,开出渺茫的希望……

月上西楼,芷秋进来时,就看见云禾泪雨滂沱的脸,凄凄楚楚地开在镜前。她走过去,搭上她的肩,“你不要瞒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跟姐讲。”

云禾转过来,腮一瘪,抹去了眼泪,“没什么事,就是被打疼了,擦了药还不见好,姐,你瞧,我是不是要破相了?”

帘卷凉意,重重叠叠的纱帐间,芷秋拉她到了榻上,“你休要骗我,平日里你再跋扈,也是看人下菜碟,有的客人就吃你这套你才耍耍性子,要遇见白老爷这样的,你是一万个和顺,今天却好端端拂他的意。云禾,我瞧你这两日有些不对劲,你对我说,我给你做主。”

一问皆是泪,却不得一语,云禾始终默默的摇头。芷秋替她抹去眼泪,自己却掉下来一滴,声音坎坎坷坷的,“是不是方举人?”

云禾一笑,腮上满是断断续续的泪,“你都晓得了?”

“我什么都不晓得,可由小到大,再难的事你也不往心里压,除了他,不能有别的事叫你这副样子。你对姐说,少不得姐还能给你出出主意呢?”

残香泪蜡,伴着云禾哽咽的声音,“姐,他中了状元,京城里有位礼部郎中樊大人想招他为婿,恰巧那位樊大人现在扬州,他听见后,忙不赢地就折去了扬州,连个信也不给我送来,叫我在这里苦等他一场。”

芷秋原当是方文濡出了什么事,眼下听见,嗔她一眼,“这有什么的?也值得你这样。往常你不是说,他良门良户的,不好娶乐户为妻,你心甘情愿给他做妾吗?如今他即便应了这门婚事,你又有什么好哭的?”

“那我说是我说嘛,我说这话,是为他好,他却不为我好,只想着人家千金小姐。一走半年久,连个信也没有,眼瞧着要回来了,还半道上巴巴地转去扬州,他怎么不想着来同我讲一声呢?他讲了,未必我还会不许?”

“我看你是脑子不清醒,”芷秋黛浅红鲜地笑,忙捻了帕子替她擦脸,“就算他要娶,你又不妨碍他什么,他如何会不来告诉你?没告诉你,八成就是这事情没有准,他也没定下呢,人家没急着娶妻,你倒先急着伤心起来。”

怔忪一霎,东风送返香魂,云禾抽一抽鼻翼,撅着嘴,“那他急吼吼的去做什么?八成是要应下的。”

“应下就应下好了,你还怕那樊家千金容不得你?”

细想来,云禾倒不怕这个,只是心里难免泛酸,绞着帕子不说话。

芷秋了然,挺直了腰笑,“从前你日日拿钱贴补他,我心里总有个疑影,总怕他辜负你。可自己经历了一遭,倒懂了,管这许多呢,云禾,你已经等了这样久了,何妨再拿出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劲头来,就跟这老天较较劲,再等他几天,就是死,咱们也死个明明白白的。”

筹算一场,云禾将头点一点,纵横的泪痕像坚韧的藤蔓,在终日惶惶不安里,渐生出誓不会转的决心。她想,不论是什么结果,她都该等他亲自来做一个了断。

太阳冲破漆黑与晦暗,在凡尘俗事中造就出一个又一个的美梦。今日这个梦却格外不同,芷秋望着打点好的箱笼一个接一个地被织造局的人抬出去,仿佛是将她的余生收敛起,赠送给另一个人。

犹如一场新生,在别的地方,她将重新让自己与另一个人生长在一起,“同甘共苦”四字,从未像今天如此深刻。

其间,张婆子忙得口不停,与四娘坐在榻上讲规矩,“你们这里东西送过去,再派丫鬟婆子跟去,不干别的,专去将新房里的床铺好,撒好帐,放好嫁妆就回来,明日再一道随迎亲的队伍过去。”

将四娘急得直捶腿,“我这里哪里来的婆子?都是些不醒事的小丫头片子!”

“慌什么?没有老婆子,捡两个成了亲的妇人去一样的。”

如是,翠娘芳姑二人便伙同了小桃良随送嫁妆的队伍一道往浅园里去,箱子一概是髹红描金,无非是些缎子衣裳之内,却胜在风光体面,引来烟雨巷众人满是艳羡地送到巷子口。

这里喜气洋洋乱作一团,那里韩府门内也不得个清净。正值才早饭时节,雏鸾同韩舸一道在正室谢昭柔屋里用饭。那谢昭柔性情和顺,典雅娴静,纵然是小官家眷,却颇有大家风范,自雏鸾进门起,就不曾刁难过她。

眼下见雏鸾心不在焉不思饭食,便将胳膊肘碰一碰韩舸,冲他挑挑下巴。韩舸抬眉瞧去,果然见雏鸾在发呆,便笑,“我晓得明日姐姐嫁人,今日正过嫁妆,你想回去瞧一瞧?”

雏鸾垂下恹恹垂下脑袋,一个崭新的金锻小菊簪在晨光里闪得夺目,“太太大概不许,烟雨巷不是好地方麽,哪有出来了还回去的?”

那谢昭柔歪着脸瞧她一片发鼓的腮,好笑起来,“二娘,你们月到风来阁,有几位姑娘啊?你这位大姐姐就是那位名震苏州的花魁娘子袁芷秋?”

“大娘也听过我姐姐的名?”

“在扬州时就听过,好大的名气,”谢昭柔抱着碗,半饧着眼望门外春色,“听说她极善箫管,我是最爱听箫的,来苏州前还想着到了这里,定要请她到家来演练演练的,不曾想她要嫁人了,也是我没福气。”

说着,眼弯起来,“她要嫁人了,你既然想送送她,又不好回堂子里去,不如叫爷写个局票,请她到家里,再请你妈也来,你们母女姊妹聚一聚,也好叫我见见啊。”

雏鸾两个眼欣喜地扇一扇,稍刻又失落地垂下去,“只怕太太会不高兴。”

谢昭柔便笑,搁下牙箸去握握她的手,“不妨事的,我去跟太太讲,咱们是请到家里来,娘儿们后宅里见一见,有什么相干?你到了这里来,总不能一辈子连亲娘都见不成吧?太太心里也疼你的,请来了,叫太太也来听你姐姐奏箫,她老人家也喜欢。”

听见如此说,雏鸾复笑起来,忙到书案上写了个局票,落了韩舸的款,到外头递予丫鬟。

送她一抹雀影转出门去后,韩舸侧眼过来,放低了嗓音,“多谢你,自她进门,还承蒙你多番关照。”

那谢昭柔可比花枝解语,往嘴里送一片香椿,细嚼着拿笑眼睇他,“爷还跟我讲客气呀?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我从小只有两个兄弟,还没有妹妹,二娘活泼可人的,我就拿她当妹子一样,又不是只有你疼她。”

韩舸微笑,对她颇有两分敬意,“平日我往衙门里去时,还多是你在太太面前护着她,我那里有块李廷珪墨,回头拿来谢你。”

“爷哪里话,”谢昭柔搁下碗,朝门口张望雏鸾身影,不见其人,却闻其声,便抑着嗓子,“其实太太心里也怜她,常说她年纪小小的,就是这么个命,又犯了这样一个病,多心疼。就是老太太常说她整日活蹦乱跳的有些没规矩,碍着老太太的面,要扳一扳她的性子。”

正说话,只见雏鸾蹦着进来,满目纯真,“大娘,咱们在哪里摆席?韩舸,你今天到不到衙门里去?”

谢昭柔回笑,拉了她坐下,自己起身,“就在长香苑那个亭子里摆吧,你坐着陪爷吃饭,我去回太太,请她老人家也来,再去同丫鬟们吩咐备果品酒水治席。”

只等倩影离房,韩舸一改稳重,又成了那位鲜衣少年郎,拔身起来将雏鸾抱着勒颠她,“不许再喊我名字!”

旋得个舞袖翩罗,落地后,雏鸾在他怀里咕咕唧唧笑个不停,“我记得你从前不许我叫你韩相公,要叫你名字,怎么如今又不许叫名字了?不叫名字叫什么?”

“你还记得啊?”韩舸捏着她鼻尖轻轻转一转,贴到那两片桃花瓣一样的唇上去咂摸一口,“不枉我疼你。只是如今嫁给我了,再喊我名字,叫太太听见,又要训你。嗯……我在家排行第二,你喊我二哥。”

雏鸾倒机敏起来,轻锁眉黛,“大娘叫你‘爷’,我喊你二哥,只怕大娘听见了心里不高兴,但我又不想喊你爷,就跟在堂子里叫那些老头子似的,不如你叫大娘也喊你‘二哥’吧。”

“嗯……也行。”

她两个眼一转,又忆起来,“再有麽,你今晚不许到我屋里去了,还该到大娘这里来,你已经三天没到她这里,再捱下去,老太太该找我说话了。”

韩舸略松开她,攒起疑愁,“老太太训你了?”

“姑且还没有,但你再偏心,老太太就该训我了,大娘也要怨我了。我来了这几日,大娘对我很好,什么好吃好喝好玩的都想着我,我不好那么霸道,出来时,姐和妈都同我讲过,要待人和善些,不能任着性子胡来。”

暖翠晴云里,韩舸一颗心软绵绵的,跟着就吻在她同样软绵绵的腮上,“怎么跟忽然长大了似的?人家讲,女儿家嫁了人就会懂事起来,看来是没错。那夜里我到这边来,你一个人睡,怕不怕?”

雏鸾就在他胸膛将头摇一摇,嘻嘻发笑,“小凤会陪我睡,往前没客时,就是她时常陪我睡的,或是去同姐姐睡。”

二人私语半晌,正巧谢昭柔回来,听见里头口舌咂摸之声,忙止了步子避在门后,身侧丫鬟朝里头溜一眼,撇着唇窃议,“这还是姑娘的屋子呢,他两个就目中无人的在里头这不要脸,果然是堂子里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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