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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前程如火(八)(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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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盛夏能热得昏头,好大一个太阳爬在皇城上方,昭昭悬镜,照得人心里胆怯。

早起方文濡借了梅家的马车带着云禾去逛,芷秋则在梅府里与梅二奶奶信步闲庭。两个人相互搀着登上一座八角亭内,那梅二奶奶执扇摇指,“瞧见没有?那就是皇城,天子住的地方。”

“哪里呢?”芷秋偏着脑袋顺着她梅形的纨扇张望,“可是那一片金灿灿的瓦不是?”

“就是那儿,你瞧瞧,多威风,皇上和后妃们就住在那里,百官上朝也往那里去。”

只见黄瓦红墙在太阳下熠熠生辉,叫人望而生畏。芷秋收回眼来,朝梅二奶奶障扇轻笑,“奶奶是京中人氏,又嫁了位好郎君,可沾光进去过没有?”

“那儿怎么能是我这样的官眷能进的呢?连个诰命也没有。”

梅二奶奶穿着白绫袄,端庄大方,趁势在亭内坐下,“那都是位高权重的人进去的,一般的官儿无皇上召见还进不去呢,何况我们这些女人?除非是家中有女儿在里头做妻妾的,又或是有诰命在身的,得皇后娘娘召见才能进宫。”

芷秋不过白问问,心知与自己无关,倒要问问那有关的,“那镇抚司在哪里?”

说着,梅二奶奶捉裙起来指给她瞧,“喏,就在那一片儿,咱们这里倒是瞧不见,南北镇抚司都在那里。你只管放心,陆公公掌管镇抚司多少年了,里头都是他的部下,他们不会给他罪受的。”

话虽如此,芷秋到底还有些愁态,一个胳膊倚在栏杆上,腰陷落下去,由苏州奔波过来,折腾得愁容病瘦,但半片阳光仍将她的脸照得鲜活而生动。

正巧诏狱里头也有这样一束阳光,浓烈而孤独地照耀在陆瞻身上,他阖着眼,耳边是一阵慢悠悠的脚步声,一来一回地,十分讨厌。

牢房门前正是许园琛手下那位姓元的公公在踱步,穿着内官补子袍,臃肿的身子令脚步轻而有力,一双眯着的眼掉在眼泡里,险些找不见。

声音在这阴凉黯淡的诏狱内,更像一个鬼魅,“我说陆瞻,你刚从苏州来,我可得提醒提醒着你。老祖宗已经往南京去了,眼下司礼监掌印是许公公,宫里当家的自然也是许公公。”

言着,斜勾起唇得意地睨陆瞻,“四个秉笔太监,眼下余良占一个、我占一个、戴青占一个,任白风占一个。而你,就是个待审的犯人,还当你自己个儿是御前红人呢?明儿都察院来审讯后,过不了多少日子,你就是戴罪的阉人,我问你话,你答就是,还在这里跟我摆什么内相的款儿?”

陆瞻睁开眼,顶上漏下来的白光将他的睫毛照出一片浓荫,挡住了瞳孔,“元淳,你是受皇上旨意来问我话儿,还是受许公公的令来问我话?若是受皇上的旨意,请宣读,要是许公公的话,我的案子是交给都察院办的,他没有资格审我,你一个御马监里扫马厩的,更不够格儿。”

慢悠悠的踱步声倏然变得急躁,伴着元淳猛地甩一把袖,“陆瞻,你别打量着伺候皇上比我们多几年就不得了,余良还是皇上的大伴①呢,可他兄长贪墨,年前照样被办了,你有什么可得意的?!我是御马监出来的,你刚开始进宫,不也是在内官监搬冰块儿嘛?”

尖刻的一把利嗓将牢房外头的几位缇骑唬了一跳,“崔大人,咱们要不要进去瞧瞧?”

“瞧什么?”崔元峰乜来一眼,“元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胖阉人,你们还怕对陆公公用刑不成?就在这里守着。”

正说话,眼见黎阿则内堂后门里踅入院中,径直过来,穿着补子袍,下巴朝诏狱大门一抬,“谁在里头?”

崔元峰向前迎了两步,“元公公在里头,说是要问督公几句话儿,有许公公的令,咱们不好拦。你怎么得空过来了?你一个內官监总理,不是忙得脚不沾地?”

“那是干爹回来前,干爹回了,自然是忙干爹的事儿。”说着,阿则放低了声音,“余公公有话叫我传给干爹。对了,那苗全被你们移到哪里关着去了?”

“移到都察院大狱了,镇抚司叫元公公代管了,自然不能再关在这里。到了都察院,你放心,除了皇上,谁都不知道。”

“那就好,让都察院将他的供状理一理,快用得上了。”

“怎么,上疏了?”

“上了,翰林院梅苏林上的书,参沈从之受贿保举,陷害忠良。梅苏林直交司礼监,余公公亲自抽调了疏本呈给皇上的,没有过其他人的手,百官都还不知道呢。你们预备着吧,估计要暗派你们去苏州拿人。”

话音甫落,即见元淳气急败坏地从门里出来,迎头撞上黎阿则,立时将脸色敛去,露出一副略有不屑的笑脸,“哟,这不是內官监总理黎公公嘛,天天往这里跑,是怕你爹倒下了,你也受牵连?”

阿则挺起腰来,也是一副笑脸,只是比之年轻明朗许多,“都是孝敬爹,你为你爹跑腿,我来瞧瞧我爹,不妨碍吧?”

“呸!没根儿的东西,爹啊爹的叫得倒十分顺口。一个安南人,在我朝哪里又钻出个爹来?就冲你这拍马屁的奴婢样儿,怪道你们安南人在宫里,都是打杂扫洗的命!”

言讫元淳拂袖而去。黎阿则眯着眼注目一阵,看着他背影被阳光吞噬,“许园琛还真是手下无猛将,这样的蠢材都调到司礼监做秉笔。”

嗟叹后与崔元峰一齐踅入大狱,崔元峰将牢门打开后,退了几丈把守。

黎阿则钻入牢房内,先撩衣摆与陆瞻磕了头,再撑起来挨近,“干爹,余公公有话,梅苏林参沈从之的折子已经递上去了,没经内阁之手,沈阁老还不知道。皇上的意思,暗中先派镇抚司到苏州秘密拿人,但朝中关于苏州那几篇布告还颇有微词,危难之际调粮到浙江,确实不好堵悠悠之口。”

“悠悠之口……”陆瞻拔座起来踱了几步,仰头看房顶投下的一束光,“大约是百官对皇上有些微词了吧?为皇上分忧,也为我自己开脱,是得想个法子……”

说着,阖眼想了一瞬,“叫方文濡同当时在宁波与海寇恶战的总兵葛威写份军情,八百里加急递上来,就说当时浙江确有战事。”

“嗨,干爹,这个早就呈上来了,方大人之前关于宁波的奏疏里也写明了,粮食确实支援战事去的。可百官还是咬住不放,都说外患内忧之下,大可先稳住战事,不必急着打,先救百姓要紧。说您是急于立功,才不顾百姓死活将粮食调到了浙江,皇上为了这群言官,已经头疼好几天了。您又不是不知道,这群言官向来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陆瞻无奈摇头,落回榻上缄默片刻,渐渐露出个温柔笑意,“你叫人去梅家一趟,将你娘从前那本筹捐灾民的账册取来交给余良,也让那些言官看看我对百姓之心。”

“那与粮油商哄抬粮价的事情呢?”

陆瞻再度望向顶上的光,光影徐徐的移动中,纷飞着众多灰尘,“去叫崔元峰过来。”

片刻人到,看到陆瞻哪里摸出条绢子正扫着炕几上的浮尘,声音平缓而轻松,“皇上若是暗派镇抚司去苏州召回沈从之,那这个消息,一定要想办法让窦初知道。哄抬粮价这口黑锅,还得叫他背着。”

崔元峰拧起眉偏着眼追望他的侧颜,“他?他可是在苏州背地里黑了您一把啊,他会出来抗罪?您就不怕他告诉沈阁老?他若是要告诉沈阁老,那可就等于给沈阁老留下了应对的时机。”

“他不会的,他现在就是在等着观望圣意,要是知道沈从之被皇上暗中召回,他大约就能揣摩出皇上的意思了。扰乱苏州粮市这个罪,皇上不能担,也不会叫我担,他自然就得担起来,这也算是为君分忧。”

在崔元峰缄默品砸中,顶上的光束渐渐偏了个方向,照在牢门的栏杆上,轻盈曼妙,似舞姬烂漫的纱裙。

芳菲的裙面上,是一朵芍药玉容,在夕阳的笼罩下,明艳而辉煌。嘻嘻的笑声里载满了欢喜,连云禾自己也不敢相信,某一天她会有如此浄泚的开心。

某一天,就是这个傍晚,就是这个方文濡趁着四周无人将她由马车上抱下来的一刻。他将她趁势在空中旋了两个圈儿,她像只蝶一样飞舞着。

琵琶一样动人的笑声顷刻被两声咳嗽打断,云禾慌着落了地,躲到方文濡身后去,一抬眉,才发现长帷帽在马车里忘了取下来。

前路正走来两位年轻公子,其中一人走上前来拜礼,眼睛有意无意地往方文濡身后瞟,“方兄,听说你回来了,我两个正要往梅家来拜会你,不想门口碰到。”

方文濡亦分别作了两个揖,“严兄、鲁兄,多谢挂心,我也才回来没几日。”说着,恍然忆起什么,将云禾由背后掣出来,“来见过两位大人,这位是严欢严大人,这位是鲁淙鲁大人。”

云禾厌烦那姓严的窥觑的眼神,却还是庄重地福身,将手中的纨扇挡住口鼻,“妾身见过严大人鲁大人。”

“噢,二位没见过,这是房下,刚到京城,领她出去逛逛,才刚回来。”方文濡笑笑,见两人盯着他鼓鼓囊囊的怀兜,忙伸手进去掏了几盒胭脂出来,发着讪扬一扬,“也没个丫鬟拿着,只好自己揣。”

说话掉下去一个,在地上打了两个转儿,滚到严欢的脚下,云禾弯腰去拾,一阵香风便扑到他的心头,险些迷了神魂。

这厢拾起胭脂嗔方文濡一眼,“给我摔坏了!”

莺声娇软,严欢的顷刻神魂颠倒。方文濡将衣摆牵出来,将七八盒胭脂都兜在里头,引他二人往府里进。

迎头撞见个小厮,且吩咐,“劳烦去告诉梅兄,严鲁二位大人来了,再叫个丫鬟来,领房下后头去。”

片刻哪里就捉了个小丫头来,将胭脂挪将过去。云禾不管不顾地折扇附耳过去叮嘱,“八成又要摆席,你可少吃酒哦,我进去了,使骊珠出来哨探你。”

只等人走得瞧不见了,那严欢的才拉回眼来,挨着方文濡走,“方兄,这位就是你从前常说起的那位红颜知己?”

原来这严鲁二人皆与方文濡同科,往前科考就常听他说起家乡有位红粉,考完要回去迎娶。二人只当是什么小家子的女儿,因前几日听梅府上来往的人说,原是为风尘妙妓,眼前一见,竟是位月里嫦娥。

方文濡笑睐他一眼,言语淡淡地提醒,“从前是红颜知己,眼下是房内。”

只把严欢的心挠得痒痒的,脑中已经暗暗将云禾衣裳剥了个精光,暂且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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