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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东筵西散(六)(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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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月上,花墙影下,结了浮灯千盏,偶有流萤在池塘浅浅的皋兰掠过,仿佛是人世的最美的星火,统统聚来此夜。

芭蕉隐隐纱窗,室内一干人等退得空空荡荡,只有褪繁去饰的芷秋坐在床畔,青丝半挽,坠下来长长的一帘,穿着肉桂色的轻绡氅衣,半掩着大红横胸,露出白玉兰的几片花瓣。望着床头两侧的龙凤烛,令她倏而恍惚起来,像是又回到十四岁的那一天。

但与之不同的是期待取代了恐惧,她知道进来的会是谁,绝不会是一个皱皮发枯霜雪染发的老者,一定是一位干净得如清风拂林的青年。

果不其然,陆瞻穿着幽蓝的袍子,用一根碧玉笄在脑后松挽半发,负手踅出折屏,远远叫她,“芷秋,过来。”

芷秋一颗心险些蹦到了嗓子眼儿,拖着轻绡衣摆,玲珑玉步轻挪,等到了他面前,在他晦涩的目光下有些发臊地垂了脸。正是有些羞得说不出话的时节,陆瞻的手伸出来,往她眼上蒙去片一红纱。

世界顷刻间变成朦胧的一片红,四面玉甃的烛火成了星光,模糊而遥远地闪烁着。她一回眼,陆瞻的轮廓已不在身前,她有些慌神,伸出手去在虚空里摸寻,“陆瞻?”

“在这里。”

一回身,他的影就在半丈之外,立在偌大一间屋子里,像天与地的支撑。芷秋一霎放下心来,向前小心探去,“你做什么?”

他就站在那里,像一缕魂,倏远倏近,“过来,别怕。”

芷秋小心翼翼地挪步过去,就望见一架床,满是暗红的纱帐,像从天上满泄下来的欲望。她逐寸靠近,不想绊着了踏板,就要跌下去,却被他环住了腰,贴得近近的,将她缓慢兜到了软绵绵的床上。

褥子里不知填了多少鹅绒,软如一片暖湖,芷秋在里头渐渐沉没,浸湿了周身,“陆瞻……”

一招即来,陆瞻湿润的呼吸扑在她的面颊,像颤栗的风,随之落下来密密麻麻的吻。芷秋在密不透风的暗红里,毫无招架之力,只好本能地去攀在他肩头,在他磨人的温柔里坠下去。坠落的过程昏昏沉沉,她在一片晦暗的红中感受到相触。

陆瞻闷沉的呼吸像低哑的风,随即卷来狂沙暴雨,洗劫了芷秋所能遮羞避涩的一切,令她有些害怕地蜷缩了一下,很快,又在他的吻里打开。

直到世界软成一滩烂泥,她成了烂泥里的水分,爬也爬不起来,只能无助地喊他,细碎而婉转,“陆瞻、陆瞻……”

陆瞻就回响在她的耳畔,如一场热浪呼啸而过,“陆瞻是你什么人?”

芷秋的洇润的嗓音碎成粉屑,“是我夫君。”

他轻轻笑了,眼中浮霭,“真懂事儿。”

戏谑的赞扬使她想顶嘴,可机会匆匆滑过。他像狩猎一样将脊梁拉成了一张弓,顷刻发箭,带着刺杀“从前”的坚毅与狠戾。

天旋地转中,有一丝痛意令芷秋有刹那清醒,她感觉到有什么陷落到秘国,陌生而熟悉地侵略了她,她有些疑惑,那触感分明很真实,却不该是真实的。

可随之卷起的万尺风波不再令她有机会思考,她只能本能地沉溺下去,紧攀在他袒裼的肩头,在他的带领下浮沉。

很奇怪,晦暗的过去好像就被他凶悍地刮蹭了下来,一掰一瓣里,脱落出一个圣洁的自己。一夜,便由积攒了一世的苦难里,盛放出浓郁的快乐。

夜的另一面,却遍地爬着虱,爬在红得发黑的宝榻、高几、案椅、乃至满厅的窗户里,以及一件油光水滑的靛青锦袍上。

袍子的主人不是别个,正是礼部郎中樊大人,高高的个头,却有些发福,挺着个浑圆的肚子,腰带险些栓不住,泼出些肉来,一颠一颤地随他的步伐流淌过方文濡身边,落去一张官帽椅上。

灯火点亮他油乎乎的笑颜,拈着须朝方文濡指了一座,“先生离京前,我原想摆席请先生到家中一聚,以便恭贺先生登科之喜,不想叫下人到客栈里寻人时,听见先生已经走了,没成想咱们又在扬州相聚,可见有缘。”

方文濡却不坐,带着一身坚毅的骨头立在厅上再三拱手,“因学生家中只有老母一人,离家半载,有些放心不下,故此忙着赶回苏州去照料老人家。”

那樊大人叫人上了茶,别有深意剔他一眼,“那怎么又到了扬州来呢?”

“此番前来,是特意来拜会大人。”

两个人有意无意的,都不捅破,“劳先生费心,我因有公务到了扬州,原还想着公务办完,折道去苏州去会一会先生,不曾想先生倒先来了。”

厅外黑漆漆一片天兜头压将下来,带着无声的等待,等待就意味着迫切的回归。

方文濡俄延半晌,只等他吃了一盅茶,才温文尔雅地挑破窗户纸,“不敢瞒大人,学生是在路上碰见小沈大人,听他提起大人转托之事,不敢耽误,忙折到扬州来向大人赔罪。”

说到此,重之又重地压弯了腰,“承蒙大人另眼青睐,学生未敢轻怠,一路赶来。可学生不才,家世清贫,家中不过几块桩地,又尚未封管拜职,实在有愧大人恩惠,不敢亵渎尊家小姐,望大人为小姐另择良婿。”

随他讲得多好听,那樊大人听见还是脸色骤变,“咚”一声搁下青龙瓷盅,“原来先生千里迢迢奔波过来,是为了推拒我家这门亲事的?”

原来这樊大人与户部侍郎有亲,方文濡不肯轻易得罪,便特意赶来说明,却不想这位大人翻脸可比翻书。

心内忐忑之余,仍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瞒大人,我上京前就已定了亲,家中有一位未婚妻,只等我考完就要完婚的。若是我擅自与大人结亲,岂不是背信弃义在先,蒙骗大人在后?学生万不敢放肆。”

樊大人将他一身洗得发攘的苎麻直裰打量一番,斜挑胡须轻笑,“是哪家的小姐?不过许她家几两银子退了便是。”

“要是寻常的亲事便罢了,可这……”方文濡面带愧色轻笑,“说句叫大人瞧不起的话,学生能金榜题名,还多亏了她舍财资助,就连上京的二三百银子,也是幸得她慷慨解囊。这样的亲事若是学生辜负了,大人恐怕也不放心将令千金下嫁给我。”

“无非再多赔她家些银子,有什么了得?”

眼看僵持不下,方文濡索性横下心来,“恕学生实难从命,实在有愧大人天恩,往后若有孝敬的机会,学生自当加倍报答大人青睐之恩。”

那樊大人架起眉,颇有不屑,“方状元,你还真以为考了状元就能一步登天?你们这些读书人,就爱钻这个死心眼。历朝历代,终身无为的状元郎多的是,若在朝中无人提携,你自觉能封个什么前程大好的官职来做?我因看重你识时务,这才有意提携你,你竟不领情。既如此,那便罢了,不为难状元公,请回吧。”

礼到言尽,方文濡只得无奈辞去,出了门,还是京里相随的那位车夫迎上来,“状元公,樊大人可怎么说?”

方文濡托着步子下了石磴,无奈苦笑,“只怕还是将他得罪不轻。”

那车夫压着声音窃议,“状元公不知道,这位樊大人在京就是出了名的心眼儿比针眼儿小,不论您老怎么赔礼,他自觉拂了面子,往后少不得在封官这事儿上给您小鞋穿。”

“多谢你,”方文濡睐目看他,袖中模出来一锭银子递他,“烦劳你一路相送,明早天一亮,还请你帮我找匹快马,我骑马赶回去,你自回京去吧,回去后,请替我谢过你家大人。”

明月半掐,异乡夜寂,即使高中状元,似乎什么也没变过,他仍旧辗转奔波,向来是那个落魄撩到的穷举人。

倘若有什么发生过变化的话,那便是大半年的分别光阴里,他从未这样深刻的了解到,他爱云禾,而日复一日的春梦中,云禾每夜由风尘里渐渐走来,使他在无穷极的相思里,逐渐忘却了她满身的污秽。

相思总奈何,无时无刻不在粉碎着信心。原来一天天的等待,比一天天的曲意逢迎更剌得人的血肉疼。

云禾是这样以为的,于是自芷秋去后,无客住堂时,总将自己吃得醉醺醺的,如此便能倒头昏睡,不必在漫长的夜里细数蟾鸣。

偏偏这夜不得清净,那沈从之又神造凡间,落到了她的榻上。仍是那副不可一世的高傲,支着腿,阖拢扇,“今天是到哪里出局去了?”

“骊珠,瀹茶来我吃。”云禾消磨尽了全副耐心,只当看不见他,慢搦去妆案上。

一条红艳艳石榴裙紧裹曼妙身姿、曲线玲珑,左右摇摆间,便勾起沈从之一团火。这就踱步到她面前,扇柄朝身下一指,“嗳,你瞧我都这样儿了还不碰你,可见我真心吧?”

云禾瞥眼一瞧,面色淡淡,自顾着拔下两支并头银搔头,“也不怎么样嘛,我还以为沈大人身份尊贵潘安之貌,必定威风得很。依我看,也同人没什么不一样,不过平平。”

直将沈从之气得七窍生烟,掰过她的肩就按到案上去亲,胡乱拱了一阵,才发现她半点未推未拒,骤然觉得没意思起来,便松开她,“你那位状元郎威风?我看再威风,也是别人的人了,于你往后也没什么好处可给。”

“我说沈大人,”云禾理好衣襟,摸来一条帕子擦净朱唇,剩得淡淡红粉,“你这样关心我的事情做什么?我和文哥哥是好是歹都罢,横竖我麽是落不到你头上去,你想都不要想。”

不知是跟谁较上了劲儿,横竖沈从之就是放不下,三天两头脑子里就是她,故此三天两头的来挨一阵刺儿,又败阵而归。

这厢刚踅出门来,见宗儿打着灯笼迎上,“爷,扬州繁大人来消息了,说是那姓方的不识抬举,千里迢迢地赶去拒了这门亲。爷,我看,再想别的法子吧。”

沈从眼色一沉,默然半晌,“回他的话,就说既然他骨头这样儿硬,也不用着再抬举他。眼下宁波府市舶司正缺一副提举,从六品,也不算委屈了他一个状元郎,就委派他去担此一职。”

那宗儿秉着灯笼凑上来,堆着满脸笑,“爷天大的恩赏,只怕他命受没命享啊。我这就叫人回话给樊大人,叫他回京与户部支会一声儿,拟了札付①八百里加急送到那穷状元手上。”

沈从之面色稍缓,夺了灯笼登舆而去。马车平缓地颠簸着,逐渐颠簸起一股阴鸷的凉意,以致人到了长园仍是满面阴沉。

月笼明,绣屏香,铜壶滴夜,兰花泣露,时光在等待中寂静消磨,几乎能听见它踏风而去后的叹息,如花语心事般细迷。

丫鬟铃兰正站在门槛打发四五个小丫头子下去,“别在这里守着了,爷多半还歇在他自个儿屋里,不用这些人伺候,你们都睡去吧,今儿我上夜就成。”

敛了房门,端来一盏银釭到炕几,就搁在蒋长薇身旁,“姑娘仔细伤了眼睛,明儿再做吧,一条绢子,又不赶着用。”

蒋长薇抬眉起来,小山眉黛,朱唇浅浅,“我头里看见姜家夫人帕子上是这样儿的花样子,真是好看,原来苏州时兴这类的,倒比京城又不一样。说是烟雨巷的姑娘们都用好几条线拈了一齐绣,又俏丽又典雅的。”

那铃兰唇角撇一撇,十二分不屑,“烟雨巷什么地方?姑娘大家闺秀,跟一群粉头学什么?”

粉壁流光,照得蒋长薇通身娴雅矜贵,道尽大家风范,“你不懂,别说苏州,就是京城也是一样儿的。要论妆黛打扮,还是粉头倡人们在行些,她们时兴什么穿戴,没几日官家太太们也时兴起什么穿戴来。”

灯火一颤,愈发涨起来,铃兰收了挑灯的银签子,闲搭着胳膊,“我哪里不懂?上回那个粉头,就打扮得伶伶俐俐跟个妖精似的,将咱们爷的魂儿都牵了去。这些日子,爷动不动就往那堂子里去,还不就为着她?要我说,何必那么费事儿,买回来放在宅子里不是大家省事儿?”

蒋长薇莞尔摇首,正要笑她什么都不懂,不想门扉吱呀一声儿,沈从之进了来。她便住了口,眼瞧着铃兰替他解去褡护,单留一件青灰直裰坐到榻上来,闷闷的,脸色也不大好。

半晌不讲话,蒋长薇搁下绣绷,倒问他:“夫君可要吃些酒?”

他将头点一点,歪到榻背上靠着,“吃些吧。”

不时上来几个烧鸡烧鹅等菜色,启来京里带来的玫瑰花酒,两个人分斟别斝,闲吃起来。蒋长薇算定他稍松快些了,便勾起话头,“那位云禾姑娘我瞧着倒蛮好,江南女子,水灵灵的好看,夫君怎么不再请她来家了?”

因说起,勾得沈从之好一堆话,将如何与云禾相识、相处、相讥等情境一一说来,倾筐倒箧地满是不自在,“我还没叫人这样儿白眉赤眼赶出来过,你说这小女子,是不是比咱家里那几房更能使性子?随你送她个什么,只是不喜欢,瞧也不多瞧一眼,好像我的钱就不干净似的!”

蒋长薇障袂轻笑,替他筛一杯,“夫君这就有所不知了,你往常在家什么性子?对咱们家那几位,向来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们呢,都是好人户的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没经过见过。云禾姑娘可不一样,她见过多少男人?说句不好听的,也没少男人给她敬献,你惯常那个性子,怎么叫她另眼相看?”

原来这蒋长薇秀外慧中,官宦大家人口多,打小就擅揣摩女人性情。沈从之听后,踩上腿来,另眼看她,“你倒懂些,那你说,我还要如何对她?总不能叫我把家里的库搬给她吧。”

“这女人家,就盼个知心识意的体贴人,她吃了那样儿多的灾,自然是爱能体贴她的人。夫君倘或贪色便罢了,使几个钱包她几日,可你又不是贪她的色,只好攻心为上了。”

说着,撇开两盏灯,细眉轻挑着凑过去,“要我说,夫君还该说话软和些,改改那个霸王脾性,在她面前,少不得做小伏低地哄着,时日一长,不怕云禾姑娘不倾心。你依我这话,只要你有这个耐心,不怕不成事。”

闻听至此,沈从之笑逐颜开,将她忙夸不迭,兴起又多吃了几杯酒,昏昏沉沉地进屋睡下。

那铃兰伺候完,到外间一壁收拾炕几,一壁将蒋长薇低声埋怨,“姑娘这贤良劲儿也太过了些,旁人听见这种事,追还追不赢呢,您倒好,还替夜擘画谋算起来,还闲家里不热闹怎的?”

蒋长薇淡笑,两个灵波微动,“夫君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你越拦他,他越上劲儿,你瞧近些时她为了那粉头成什么样子?随他怎么样吧。况且,你听见她说那粉头的脾性没?这样刚烈的性子,就真进了咱们家的门儿也不必愁,打发她也便宜得很,我不如且做个贤人。”

“我想着爷对她倒比对家里那几个更上心些,就怕姑娘放任了去,反吃了个粉头的亏。见姑娘心里有成算,我就放心了。”

稍坐一番,那蒋长薇拂了衣裙进房去,门户上高爬起一轮月,将她曳地的藕荷色纱氅拖拽出个长长的影,如香炉里一捧冷灰。

两端红烛在燃了几夜后,终于残灺,小窗外浓春,金乌跃起,扑来几片芭蕉叶的影,将金光满扫,晃着镜岑台寂。

宝鸭熏着暖暖苏合香,又混着鼓馥郁檀香,两股味儿缠缠绵绵地绞在一起,勾掀起芷秋的眼皮。帐中一束束光正游荡,晃得芷秋揉揉眼,一抬起,便看见陆瞻两扇浓密的睫毛。

一连磨缠了好几夜,早把芷秋魂魄磨得黏糊糊的不清醒,在他怀里翻个身,只盯着他一片睡颜呆看,逐渐笑得痴傻起来。看了好一瞬,见他不醒,就随手摸着个什么,原来是那条红纱,登时将她瞧得脸红心跳。

回想这几夜,陆瞻总蒙着她的眼行事,又分明感觉到真真实实的有个什么,眼下心起好奇,趁他未醒,偷偷掀了被子往里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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