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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醉卧花树(八)(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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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起了雾,月笼了纱,微微淡淡的霜华铺满人间。晚风吹到了一处崔嵬而立的太湖石后头,拂开密丛丛的爬山虎,露出了一扇新漆的木门。

这是园子里靠近厨房的一小池塘,芷秋往日倒是曾经过这里,只是池塘里常常爬满绿藻浮萍,太阳一晒,就有些草腥味儿,因此她不爱往这里来逛,竟不知,这里还有一间堀室。

那门上落了锁,黎阿则掏了钥匙三两下捅开来,只见门后是一条朝下走的逼仄石槛。他点着灯,一级一级地小心照在芷秋绣鞋下,“干娘小心。”

“这里住的谁?”芷秋提着一口气,方才所见还有一阵后怕,心里咚咚咚鼙鼓频敲,只怕又见着什么唬人的东西,“怎么修了间堀室在这里?”

阿则笑一笑,口吻随意,“这还是当初修干娘那处院子时一同建的,如今住的是老太太同干爹的兄长。”

“他们不是回京了吗?”四面有轻轻的回音,芷秋眉心暗结,汗毛直立。

“那是哄干娘的,干爹怕您总惦记着去给老太太请安,因此才谎称老太太带着兄长回京去了。干娘留神脚下。”

说到脚下,二人已下了最后一个石磴,回身益发大起来,灯笼一晃,芷秋恍惚见裙下伸来一只手,“啊!”

她惊得跳了几下躲去黎阿则身后,攥紧了他的衣裳。黎阿则便抬脚一踹,揣着个什么,闷闷地响了一声。

须臾,阿则抹出个火折子,递嬗点亮了几盏银釭。芷秋贴墙缩着,见光亮起,才敢垂眸去瞧。这一瞧不要紧,又将她吓得面色惨白。

原来地上趴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正蠕动着像条虫似的朝她爬过来,那头一抬,才看清他烧了半张脸,另半张露出个可怖的笑意,不发一语。

阿则刚点亮最后一盏灯,听见动静忙过来踩住那人朝芷秋伸出的手,再狠狠碾一碾,“大公子,怎么都这副模样了还不老实?”

那男人痛得浑身抽搐,眉目皆错了位,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芷秋忙躲在阿则身后,一个身子筛糠似的发颤,在他肩头歪出个眼来窥一窥,嗓音抖得细碎,“这、这是陆瞻的大哥?”

“是,他叫陆梓,干爹的同胞大哥。”

“他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被挑了脚筋,不能走了,”阿则回首一笑,上前两步扒着陆梓的肩将他翻过来,盯着他发狠的眼,笑得益发嚣张,“也不能说话儿,早前叫我们灌了绿矾油,烧了嗓子和半张脸,如今,就活像条虫似的每日在地上爬。”

芷秋缩在墙根,只觉四肢都有些立不住,“是陆瞻叫你们干的?”

阿则但笑不语,走向一张榻角,芷秋这才瞧见那里缩着一位妇人,倒是梳洗得十分整洁,面目与陆瞻有几分像,只是双目无定,两唇翕合间,好像在呢喃着些什么。芷秋壮着胆子走过来瞧瞧,“这是陆瞻的母亲?”

“是。”

“她、她怎么了?”

“疯了。”阿则凑到那妇人耳畔,猛地吼一声,“老太太!”那妇人浑身一颤,拼命往榻角里缩,直到缩无可缩的境地。阿则见状便笑,站起身来,“干娘您瞧,时而疯时而好的,疯起来连自个儿亲儿子都不认得。”

芷秋提着气,将这一间不见天日的堀室顾盼一圈,方方正正的一间屋子里,家私齐全,苔痕与霉迹爬满了那些髹红的案椅床榻,满室静阗着一丝腐烂的恶臭,一切渐渐缩成了一抹发溃的虚影。

云翳散开,一庭香露,绮窗霜华坠。几盏残灯火,照着陆瞻的侧脸,他坐在窗下的罗汉榻上,沉默地看着芷秋进来,脸上带着玉碎瓦全的决然。

不知怎的,芷秋在回来的路上还怕得要死,眼下见了他,唬得乱跳的心竟渐渐恢复了规律,手脚的颤栗亦渐渐平息,她也悄然过去,二人相坐无言。

很久,陆瞻去握她放在膝上的手,被她瑟缩着避开。他毫不意外,收回了手笑,“你总是想看到我衣裳底下裹着的丑陋疤痕,如今你看见了我心里的疤痕,它可比身上的还丑。但怕也来不及了,你已经嫁给我了。”

芷秋抬起脸,是一缕轻得不能再轻的指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们?外人倒也罢了,你的母亲和兄长你怎么也下得去手?”

珠帘兜着夜风,起起落落地,半掩陆瞻挺括括的背脊,“这话儿说来就长了,你想听,我说给你听,或许你听过后,就会原谅我的残忍。”

他踅至圆案倒了两盅茶搁在炕几上,“先帝早年间迷上玄修,无心朝政,招致百官进谏,其中还有内阁的几位大人,也包括沈从之的父亲。因要压制百官,先帝将户部一位郎中升任为户部尚书,这人就是现如今的两朝元老龚兴。”

“龚兴此人,最善谄媚惑君,十年来,他为先帝镇压言官,打压内阁,趁机暗结党羽,大力举荐自己的人在各州府任职,好替他兼并农田敛财。”

芷秋睐他一眼,摸了摸他那盅茶,仍是凉的,“先帝就不知道?”说话间,固执地重替他倒了盅热茶来。

“知道,”陆瞻苦笑,为讨她高兴,呷了一口热茶,“可他不管,那时候,他已经做了四十多年的皇帝了。先帝原是一位宫女所生,刚继承大统那几年,他的生母被太后害死,朝野皆知,但无人为他说话,只因太后垂帘听政,把持朝政多年。直到他十五岁时,发动政变,重夺大权。他很有头脑,也很有城府,掌权不过几年,便大败侵扰我朝边境多年的瓦剌等国。”

他笑一笑,平静如酸雨汇成的一潭水,“芷秋,你方才问我为什么明知丹药有毒还要吃,正如我从前也不明白像先帝这样一位聪明的人为何要玄修、为何去求什么长生不老之术。受阉多年,我倒有些明白他了。”

芷秋恍然也有些懂得了,她主动将胳膊搭在炕几,将手塞进他的手心里,“后来呢?”

“龚兴为他扫平了朝野非议,许多年后不再有人敢上书谏言。可我父亲不忍天子弃社稷家国于不顾、更不忍见奸佞当权,便不顾我母兄劝阻上书弹劾。但天下的忠臣良臣很多,像龚兴这样能‘体贴’圣心的人却少。故而我父亲上书没多久后,圣上就下旨念他身患有疾,令他提前告老在家休养。”

那些朝野纷争在他温和的讲述中,似乎也没那么腥风血雨了,可芷秋在他的眼里,看见了远不止于此的阴霾。

他总是有法力,善于安抚芷秋不安的心,“后来我父亲日渐病重,还欲上书,因我与兄长皆有闲职在身,便使我二人趁那年元宵上表陈情。可这些年父亲被龚党打压,以致我们鼎盛之家今不如昔,母亲心有不满,就暗中与兄长定了主意,要趁此次上书,在宫里安插一个说得上话的人,好助日后大哥升官加爵。于是由我亲笔所书、我们父子三人共同落款的折子,在大哥去呈交贺表时,被他篡改得只剩了我一个。”

芷秋的心悄然发生一场地震,天崩地裂后,由废墟里爬出她茫然无措的声音,“所以你才会被处以宫刑?”

“本来,不过是在诏狱里关上几年。”陆瞻扭过来,将她牵到身边,环住她的腰,“让我抱抱你,否则,我心里没底,老怕你厌恶我。”他笑一笑,芷秋水汽氤氲的眼眶立刻眨出一滴泪。

烛光滑过五彩的屏风,扇出十色琉璃的细光。总是这样,陆瞻的风霜总能在她的眼泪里找到一点安慰,他不能告诉她,有时候她的眼泪,让他既心疼又高兴。他只能告诉她故事的结局——

“本来我不过就在诏狱关上几年,但这与母兄的大计实在无益,于是他们暗中勾结了龚兴,最终将我送到了皇城的厂房里。这一切,都是我父亲死前告诉我的,否则,我大约还在宫里勤勤恳恳地想法子为兄长疏通打点关系、指望着他有一天可以肃清朝野,为父报仇……”

芷秋在他怀里断断续续地呜咽哭泣,他却十分平和,大约是恨意每天每夜都填在他的心肺里,令他不再能痛快地落泪。于是,他笑了,“芷秋,这样的过去,你忘得了吗?我不行,只要低头看见自己,我就能想得起来这些恨意。”

恨他人、恨自己、恨对残缺的无能为力,像一条铁链,周而复始地缠绕在他心上。芷秋对此亦深感无能为力地绝望,她原本以为,他们的爱能伟大到解放彼此的过去,可事与愿违。他仍戴着沉重的镣铐,被流放在汹涌人间,像一只艰辛的骆驼。

月斜星澹,聪慧如芷秋,在滂沱的眼泪中,她忽然明白了,他原本就是残缺的,她得以沉默来尊重他的残缺,不论心或是肉身,大概适时地“无为而治”,才是对他最好的爱,又或者,最大的“善”是对“恶”的理解。

“别哭,”陆瞻紧抱她,笑容和风,淡淡秋意,“我告诉你这些,是想你能明白,你救不了那个坏的我,不是你不够爱我或是你不够努力,是我甘愿沉溺。也请你不要对我失望,即便我站不起来,我也在努力爬行。”

芷秋在他怀里拼命点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你对我从没有过要求,我却总是以我的好恶去衡量你!”

可她在妥协的时候,仍有坚持,心眼儿一动,在他胸膛蹭干了眼泪,抬起楚楚可怜的一张脸睇住他,“可你的药我已经扔了,捞也捞不回来了。要不你打我一顿出气吧,我保准不怨你。”

陆瞻此刻就想,她果然是艳海花魁,极善于在人的底线有恃无恐地犯案,“算了,我可以再……”

“也不是不可以,”

芷秋心知他要说什么,耍着心眼儿端正起来,拈着帕子胡乱擦了脸,做出一副深明大义之态,“你非是要吃,我也不拦你。可你要想清楚哦,我今年十九岁,你吃那些丹药吃几年死了,我大约也才二十五六岁。以我的姿色,二十五六岁大概花容仍在,少不得就有人惦记我、又惦记你的万贯家财,再往我身上打什么歪主意,我寂寞几年,就是想替你守洁,恐怕也身不由己,你到时候做了鬼,可别怨我啊。”

在她所讲述的守寡大业中,陆瞻的眼越睁越大,目中倒映的她,就成了今夜最亮的一颗星。陆瞻“一怒”之下,将她揿倒在榻上,凑近她的鼻尖,“谁家的小媳妇儿,成日盼着郎君死?”

说着俯在芷秋脖子上啃咬了几口,力道有些重,还带着方才所讲述的过去里,忿忿不平的恨意。芷秋躲着脖子笑,满面半干的泪痕,“嗳,病才好,闹什么?去躺着睡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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